一条幽暗的长街,一个寂寥的人影,一只狗,几片飘落的枯叶,淡淡勾勒出一幅暗夜的寥落。
谷唯羽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他信步而行,任凭冰寒的夜风洗涮这躁动的身心。
阿落在他的身前身后欢叫着,兴奋莫名。
今夜,陪着他的只有一只狗,而狗,尤其是阿落,不会算计和背叛它的主人!在很多时候,狗比人来得忠诚可靠。
谷唯羽苦笑,人前风光的谷唯羽,背地里其实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
突然,一股凝重的杀气扑面而来,谷唯羽硬生生停住了脚步,瞳孔微缩,定定地望着前方不远处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身穿着长风衣,戴着礼帽,幽深阴暗的眼神腾腾冒着杀机。
阿落惊觉气氛的凝重和凶险,它狂吠着,奋勇朝高个子男人扑去。
动作迅捷,快如疾风。
高个子男人吓了一跳,枪口转而对准了阿落。
谷唯羽冷冷一笑,手往腰间一掏,手枪在手,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枪把,“嘭”的一声,惊破夜的深沉。
高个子男人的大腿中枪,慌忙夺路而逃。
阿落正准备追赶落荒的男人,谷唯羽淡淡叫住了阿落,“阿落,回来!”
身后的汽车飞驰而来,小张被吓绿了脸,“大少爷,你没事吧?”
谷唯羽将手枪丢给直打哆嗦的小张,淡定从容,“没事!”
今夜的暗杀他一点都不意外,常年的商场拼杀,他得罪的人也不少,想要他的命的人比比皆是,所以,只要他孤身外出,他一定会将阿落带在身边,而手枪,一出了小洋房,他就从汽车上取出来放在了身上。
今夜的际遇很不寻常,一个又一个女人在他的眼前轮番演绎眼泪和娇媚,甚至连暗杀也来凑了一番热闹,好不精彩。
谷唯羽几乎想仰头大笑,这人生,是越发的有趣了。
可是为什么内心空落落的,整个人像漂浮在空气中一样,无处着陆?
大街上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想必是附近的警察听到了枪声赶来了。
谷唯羽示意小张将手枪放在车上,背负着双手,慢慢朝急步而来的数名警察跺去。
暗杀的事情,他只想背地里调查个清楚,他不想弄得个满城风雨,到时候老太太知道了又难免要担心,至于是谁雇凶杀人,或者他该心里有数的。
“是谁?是谁开的枪?”警察在谷唯羽的眼前站定,并将他团团围住。
“啊,是谷大少爷?”为首的警长见是广州城首富的当家人,忙谄媚地点头哈腰,“您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街上?这多危险啊?您刚才听到枪声没有?”
谷唯羽伸手拍拍警长的肩头,神情亲热,“我担心什么呀?有你们这帮尽职尽责的兄弟这广州城的治安很好啊,”他环顾了四周,“至于枪声,我好像听到是从西边传来的。”他指了指杀手逃窜的方向。
“谢谢谷大少爷,兄弟这就忙去。”警长一招手,“兄弟们,打起精神,搜查去,看是谁吃了豹子胆,敢扰乱广州城的治安。”
“慢着,”谷唯羽叫小张取来几十个沉甸甸的“袁大头”交给一个警察,“兄弟们辛苦,这些钱让兄弟们打些酒喝!”
谷唯羽的豪气是广州城大小官员有口皆碑的,警长两眼发光,这简直是发了一笔小财嘛,他几乎要感激开枪的人了。
看着警察走远,谷唯羽收起笑容,钻进汽车,吩咐小张开车回谷宅。
他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清清楚楚地记得,杀手的眉间有一颗很大的痣。
是该派人好好地彻查一下了。
在谷家住了些天,关呈素总算弄明白了豪门太太姨太太少奶奶的日子是怎么打发的了。闲暇时上酒楼喝喝茶,逛逛珠宝店,打打麻将,名门淑媛的集会也不过是炫耀财富和美貌的平台。当然,谷家的女人们更多的时候是在陪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太,讨好、谄媚、邀宠,削尖脑袋向谷家的权力核心靠拢,不过,一张张的笑脸倒是掩盖了对权欲的渴求,显得一门孝顺,其乐融融。
这样的日子对关呈素来说却是一种煎熬。
很快过了正月十五,关呈素趁着天气晴好,跟桑曼屏打了一声招呼,出了谷家,朝城北而去。
广州城的近郊,有一处男人的禁地,姑婆们的家——“冷玉堂”。
关呈素要探望的人,就是她的姨妈,一个早年被男人始乱终弃,最终关紧心扉,躲进“冷玉堂”的姑婆。
“冷玉堂”青砖瓦盖,雕窗素雅,但高墙冷寂,让人觉得压抑。
关呈素踏进“冷玉堂”,正好看见姨妈关玉玲正坐在天井里绣花。其他的姑婆也三三两两的围坐着,手中的五彩丝线让人眼花缭乱。
在袅袅若无的香烟里,关呈素看到姨妈一身黑衣,发髻上已经点点斑白。
眼泪禁不住冲出眼眶,“姨妈……”
关玉玲的身子一颤,缓缓回过头来,见到关呈素,惊喜莫名,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抓住关呈素的手,“呈素,你终于回来了!”
“是的,姨妈,我回来了!”关呈素紧紧握住关玉玲的手,眼泪流了下来。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关玉玲掀起衣角拭擦着眼角的泪水,破泣而笑,“呈素,你回来了,我总算可以跟你妈妈交代了。来,来给菩萨上柱香。”
“冷玉堂”的正厅里供奉着观音菩萨,关玉玲点燃了三柱香,跪倒在蒲团上,神情虔诚无比。
关呈素跪在一旁,从侧面打量着多年不见的姨妈。
姨妈真的老了,才四十出头的人,眼角的皱纹就惊心动魄了。如果不是那个负心的男人,或者姨妈已经儿女绕膝,过着丰润的日子。
一个女人,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像妈妈,像姨妈,下场一样的悲苦。
关呈素低下了头,一滴眼泪滴落在蒲团上。
“好了,呈素,跟姨妈上楼说话去。”关玉玲将三柱香插在香炉上,牵着关呈素的手,踏着木质楼道,上了二楼。
关呈素发现“冷玉堂”是两层砖石结构的楼房,很宽敞,正厅是聚会和供奉神灵的地方,二楼则是“姑婆”们的卧室。
住在“冷玉堂”的姑婆还真不少,大概有二十人左右,看见关玉玲和关呈素,一个个虽然眉间阴郁,笑容清淡,但也一团和气。
“这里的姐妹们都是不幸的人,还好大家相互扶持,日子也过得也还惬意!”关玉玲拍拍关呈素的手,安慰着外甥女。
关玉玲的卧室异常简陋,青砖墙壁,木质地板,一床一桌一衣柜,除此就再也没有别的摆设。
关玉玲拉着关呈素的手,问长问短,异常欢欣。
或者,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心笑过了。关呈素的眼睛再一次湿润。
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子端着两杯水进来,恭敬地放在关呈素和关玉玲的面前,“喝茶!”
这是一个笑容纯澈明净,秀气可人的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龄。
关呈素遗憾地发现,她也一样梳起了发髻,穿着粗糙阴暗的黑衣。青春与她,再也没有意义。
“来,明月,”关玉玲亲热地拉着女孩子的手,笑着说,“明月,这是我常常和你说起的外甥女呈素,她年级比你大,你叫她姐姐吧。呈素,明月是我的徒弟。”
对于自梳女,关呈素多少了解一些,所谓师徒关系,其实是一种特殊的相互扶持的关系。自梳女收徒,不过是希望病中有人端茶递水,死后有人供养。
看来这个幽冷的“冷玉堂”,不知道要埋葬多少女人的青春和欢乐。
明月大方地笑了笑,“呈素姐,我听师傅说你是留洋回来的?”
关呈素笑了笑,“只不过是出去走了一趟,没有见识到什么。以后有机会和你慢慢聊。”
明月很乖巧,知道师傅和关呈素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就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呈素,你来广州多久啦?住在哪里?要不,到姨妈这来?这次回来你不会再走了吧?今后有什么打算?”
面对关玉玲一连串的问题,关呈素忍不住笑起来,“放心吧,姨妈,我不会再走了,我这次回来,有两个打算,一是给我妈讨回一个公道,二是侍奉姨妈后半生有依靠。”
关玉玲双眼湿润,拍了拍外甥女的手,“呈素啊,这么多年过去了,算了,你看,他也还算有些良心,”说着她蹲下身体,探手在床底摸索了一会,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箱子,打开了锁放在关呈素的面前,“在信里我和你说过,他每隔三个月就会派人将大洋送到我手上,说是留着给你将来用,这不,再过几天,他又会派人过来………”
满满一箱子的大洋!白花花的,晃眼地很。
关呈素冷笑着扫了一眼,随手拿起一块袁大头,不屑地顺手丢回箱里,“铛……”的一声,异常清脆。
“姨妈,我要这些大洋干什么?这些大洋不能让我妈妈死得瞑目、不能填补我这些年漂洋过海孤苦伶仃的痛苦,”她猛一用力将箱子合上,顺手上了锁,将钥匙放回关玉玲手里,“我要的是,我妈妈的名字能记载在他何家的族谱上,是他何嘉豪的原配夫人,而我,是他何嘉豪的女儿,不是孤儿!”
“呈素,你想干什么?”关玉玲抓着关呈素的手,甥女眼中的坚定和怨恨让她心惊,“呈素,我听说他的太太一家不好惹,你不要惹祸上身,你妈不在了,姨妈也老了,不想你有什么意外啊!”
关呈素冷哼一声,“姨妈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意气用事,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会去做,当然,或者可以说是我在赌,赌他的良心还有多少!”
关玉玲叹息,“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但愿他还有一点骨肉亲情吧。至于姨妈,你不用担心,你也知道,姨妈当年可是挑尖的绣娘,你看……”她从枕头下取出一幅绣品,“姨妈饿不死的!”
关呈素接过一看,这是一幅玫瑰图,这幅绣品构图饱满、色泽富丽、针法多样,是一幅难得的绣品。
关玉玲还取出另外一幅寒梅图,“这是明月修的,这孩子聪明,已经青出于蓝了。”
两幅绣品放在一起,交映生辉。
关呈素爱不释手,“真好看!”
关玉玲叹息,“是好看,但买不到好价钱。但这冷玉堂里的姐妹们只能靠这个糊口。”
关呈素笑了,“这你和我说过,姨妈你知道吗?四年前,广州有几幅绣件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得了奖,我记得是《睡狮》、《孔雀图》还有《四角大花披巾》,外国人特别喜欢广绣,愿意出高价,我在西洋多年,知道洋人喜欢什么,所以,这一次回来,我准备在广州开一个绣庄,这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这绣庄一开,我请这冷玉堂里能刺绣的都到绣庄去,这样可以衣食无忧,有了一个安生立命之所,另外我们还可以招收一些孤苦无依的女学徒,一方面可以给绣庄提供更多的绣品,另一方面也可以让他们有一个谋生的技艺?姨妈你看怎么样?”
关玉玲半信半疑,“这行得通吗?你一个姑娘家……”
关呈素笑,搂住了姨妈,“姨妈,你该相信你外甥女,这几年在西洋,可不是白呆的。”
关玉玲很高兴,“那好,你把这些大洋都拿去做本钱。”
关呈素笑,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事该由他来准备,姨妈,你不是说过几****就会派人来吗?到时候你把这个给他,让他派人去准备,以权大势大的他来说,在西关大街上给我找一个铺面,一间大宅子,根本就是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对了,姨妈,我现在住在广州城首富谷家,天色不早,我也要走了。记住,姨妈,今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关玉玲恋恋不舍,和明月一起将关呈素送出了“冷玉堂”。
“冷玉堂”地处偏僻,关玉玲担心关呈素不识路,“明月,你送呈素到外头去。”
关呈素和明月踏着郊外似绿还黄的野草,说说笑笑,渐渐走出了荒凉偏僻。
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偶尔还能看到载着人的人力车。
“明月,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边走边等就可以了。”
“不碍事,呈素姐,等人力车来了,我再回去。”明月笑得很好看,眼底好像有阳光载跳跃。
关呈素笑笑,挽起明月的手,“好,那你就陪我等吧。没有等到人力车不许你回去。”
两个人人说说笑笑的,居然没有留意到前面来了一部人力车。
等关呈素回过神来,车夫已经拉着车跑出了好几丈外。
“唉,等等!”明月大声招呼,拉着关呈素三步拼成两步走,“呈素姐快点!”
车夫听到了喊声停下来,回头对关呈素大声喊,“小姐,你们快点!”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了一个身穿学生装的小伙子,他手里提着一个画架,动作迅捷地坐上了人力车,“走吧!”
车夫为难地望了望正跑过来的关呈素和明月,“可是,这……”
“走吧,”小伙子根本没有留神车夫的表情,更没有留意到就到眼前的两个年轻女子,“快,我有急事!”
明月气极了,快步拦在人力车面前,“等等!”她看着神情疑惑的小伙子,冷笑一声,“这位先生,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吧?你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了吗?”
小伙子一愣,看了一眼车夫和关呈素,再看一眼俏眼圆瞪的明月,视线停留在明月亮泽的发髻上,微微闪了闪神,“你……哦,你是说这车是你们先招呼的?不过,我有点事,这车能不能让给我?”
关呈素看小伙子的样子很文雅很有教养,拿着画板的手还沾有一些颜料,看样子是出来郊外作画的,微微一笑,“行,你要是……”
话还没有说完,明月已经截断了话语,“不行,呈素姐,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准备男人欺负女人吗?”
关呈素有些好笑也有些诧异,看来明月还真有些泼辣的潜质,不过,一个孤苦的自梳女,如果骨子里没有一把硬骨头,恐怕早给欺软怕硬世俗吞没了。
小伙子讪讪地笑,没有办法,从车上下来,“好吧,我一个男人,和女人争不好看,行,这车是你们的了。”
明月将关呈素推上车,“呈素姐,你走吧,记得要经常来看我们。”
关呈素握了握明月的手,“我会的,明月,你回去吧。”
车夫拉车就跑,没跑出多远,关呈素听见后面传来小伙子的声音,“你叫明月啊?唉,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你能不能给我当模特,让我画一副画?”
关呈素摇头笑了笑,看来这小伙子是一个画痴,而一个健康明亮的自梳女自然是难得的作画素材,只不过,明月应该是不会答应的。果然,明月确实是让小伙子碰了一鼻子灰,“什么模特?你疯了你?你别跟着我啊。”
关呈素不担心,因为这小伙子看起来比较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