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餐桌上,何嘉豪在大发雷霆。
“将军,根据现场勘查,关小姐不是被人挟持,而是一个人跳窗逃走了。”赵副官战战兢兢。
“混账,连个女人都看不住,真是一群饭桶。将那两个废柴给老子毙了!”何嘉豪咆哮起来。
自月初北平学生为抗议中国在法国巴黎和会上遭到的歧视和日本攫取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而发起游行示威,示威日渐形成了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数日前,以学生为主力的广州数万民众举行国民大会,声援北平学生,形成了南北遥相呼应的态势。
何嘉豪身负广州城的警备重任,已经数日不眠不休。后又因关呈素绣庄被砸,何采蘩闯了大祸得罪洋人,他已烦躁不堪。眼下关呈素逃走,于洋人方面无法交代,他怎会不暴跳如雷?
将军府一干婢仆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老爷这是怎么啦?一大早发这么大的火?”
何夫人在何采蘩何采萍的陪同下姗姗步入餐厅。
何夫人神情愉悦,似乎昨夜的裂痕已经弥合。
********,维持家族的体面和睦是大户人家的当家太太的必修课。
何嘉豪冷冷地回了她一句,“没什么,军政大事,妇道人家不要过问。”
何夫人碰了个钉子,但也不敢惹何嘉豪发火,淡淡地在餐桌前坐下。
府里的老妈子恭恭敬敬地给夫人小姐上早膳。
何采蘩则满面春风,飞速地解决了一个煎蛋和一杯牛奶,“爸,妈,你们慢用,我吃饱了!”
说着,花蝴蝶一样离开餐桌,准备出门。
何嘉豪喝住她,“一大早上哪里去?”
“到谷家陪老太太进早膳,四姨也去。”何采蘩头也不回。
“回来!”何嘉豪勃然大怒,用力一拍餐桌,“混账东西,没事你尽往谷家跑算个什么事?”
一屋子人被那突其而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何太太火气也上来了,她冷冷地横了何嘉豪一眼,“何将军,你心里有火尽可到外面撒去,别在家里吼吼!”
“闭嘴!都是你,惯得她无法无天,瞧这整天在外面惹是生非的,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吗?还有,我告诉你,今后,不允许你到谷家去!现在,马上给我滚回房间去,面壁思过!”
何嘉豪的咆哮声响彻整个何府大宅。
众人霎时静默下来。
何采萍素来胆子小,被何嘉豪一吼,手一抖,端在手上的骨瓷小碗竟掉落在地,引起一声异常的脆响。
何嘉豪火气更大,朝何采萍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何采萍嘤咛一声哭了起来。
心有余悸的何太太赶忙安慰何采萍。
何采蘩却冷笑起来,“父亲,你说的惹是生非,是在指我砸了那个野女人的绣庄吗?在没有遇到那个野女人之前,你可从来没有这样教训过我!”
“闭嘴!一个姑娘家,一口一个野女人,还有一点教养吗?”何嘉豪脸色铁青,转身面向何太太,“我的好太太,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女儿,你瞧瞧,这十八年,你都给我何家做了什么贡献?三个儿女,一个飞扬跋扈,骄纵无知,一个胆小怕事,离了你不能活,一个这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废人一个!”
何太太与何嘉豪夫妻多年,何尝受过这样的屈辱?
隐藏多年的大小姐脾气顿时“蹭”的一声上来,她猛的伸手一拉餐台上的盘金刺绣台布。
“锵”“锵”“锵”……
餐台上的碗碟尽数落地,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何采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何太太一把拉起何采萍的手,冷冷横了何嘉豪一眼,“我们娘三不在这碍你何将军的眼!”
何采蘩怒火更胜,“我的好父亲,我还真算是明白了,你这真是给那姓关的野女人出气啊?”
“啪”的又一声脆响,何嘉豪粗大的手掌刮过何采蘩细嫩的脸庞,“闭嘴!她不是野女人……她是你……”“姐姐”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何采蘩被一个巴掌给打蒙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你……你竟然打我?为了一个野女人,父亲,你竟然打我?”何采蘩大哭起来。
盛怒中的何嘉豪何采蘩的哭声一震,见女儿又哭又闹,霎时心软下来。
“好了,别哭了,回房去吧!”他有些无力地缓然坐下。
何采蘩一跺脚,往外冲了出去。
一直侯在一旁不敢出声的赵副官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我去将二小姐截回来?”
何嘉豪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算了,让她去吧!你也去吧!”
赵副官想请示如何处置关呈素的事情,但见时机不对,也不敢多嘴,静静退了出去。
婢仆自然也不敢来打扰将军,都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何府的各个角落。
何嘉豪被一地五彩斑斓的狼藉包围着,白的牛奶,橙黄的蛋心,金黄的面包,甚至白粥咸菜末,似乎都在发出一声声冷冷的嘲笑。
何府大宅瞬时陷入冷寂。
何嘉豪颓然坐下,大手揉着隐痛的太阳穴,一种不熟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餐厅外有轮椅转动的声音。
何嘉豪抬起头,目光落在何府大少爷何应琛的脸上。
轮椅上的大少爷何应琛脸色冷峻苍白,目光冷漠。
父子无言对峙,何应琛突然冷哼了一声,双手推着轮椅离开。
何嘉豪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三个儿女,女儿骄纵懦弱也就罢了,唯一的儿子却终身残废,身残也就算了,可怕的连心智意志也废了。
难道他大半生殚精竭虑的谋算,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看着何应琛的背影,关呈素的身影忽的涌上眼帘。
机敏、大胆、坚韧、不达目的不罢休,像极了当初年少的他。
他知道,被他抛弃多年的女儿多想回到他身边,可他却怯懦,每一想起她,他总想起曾经的少年夫妻,她的母亲,出身虽低微,却温柔聪慧,完全不同于何太太张大小姐的骄矜傲慢。
他的心底有多怀念曾经的似水柔情,便越发唾弃自己的鄙陋,越发厌恶面对关呈素时内心的愧疚和罪恶。
他名正言顺的儿女无一成器,当初的弃女却愈发不凡,这难道是冥冥中的报应?
与何府的硝烟弥漫相比,谷府的餐桌显得和乐融融。
谷老太太最近精神爽利,心情愉悦,越发显得慈祥。
一大张的圆桌,除了养胎的二少奶奶桑曼屏得到老太太的恩准外,谷家该出席的全出席了。
谷太太、三爷谷明扬,二少爷谷唯风,各房的姨奶奶姨太太,齐齐整整。
当然,大少爷谷唯羽依旧高高在上地坐在老太太的身旁。
今早谷家的餐桌上还出现了另外两名稀客,何家二小姐何采蘩和张四小姐张敏颐。
张四小姐与大少爷一左一右地坐在老太太的身旁,老太太左瞅瞅右瞧瞧,笑逐颜开。
“二小姐啊,你第一次在咱谷家和我老婆子进早膳呢,多吃点啊,咱谷家的厨子,水准还是一等一的好,你啊,今后常来。敏颐啊,你给二小姐夹点她喜欢吃的早点。”
谷太太一听,手中的筷子差点要掉下来。
这分明是将张四小姐当成了谷家的女主人。
她方才还在怀疑老太太的用意,这下可全明白了。
谷家很快会有第四个大少奶奶!
若是别人倒还罢了,谷家大少奶奶的位置不好坐,可偏偏是精明能干的张四小姐。
她强忍住内心的怨愤,看了儿子谷唯风一眼。
可素来晚起的谷唯风呵欠连连,满面倦色,丝毫没有一丝危机感。
谷太太怨气更盛,可她半分也不敢表露出来。
那如坐针毡的感觉可真是万分煎熬。
其他在座的姨奶奶姨太太也自然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包括缀雪,她们看张四小姐的眼神也起了变化。
张四小姐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但还是落落大方地给何采蘩夹了蟹黄虾饺。
谷唯羽淡淡的,给老太太盛了半碗白粥。
何采蘩不明就里,看了谷唯羽一眼,满眼都是笑意,丝毫看不出来谷府之前何府发生的一场风波。
“老太太,您老要是喜欢,我天天过来陪您!”
谷老太太“呵呵”一笑,“我老婆子哪里敢劳动二小姐的大驾哦,不过,你要是喜欢过来,那今后就经常过来吧,也当是陪你四姨!”
张四小姐抿唇一笑,“好,我们都会陪着老太太!”
谷太太堆起笑容,端起茶杯站起来,“恭喜老太太!恭喜大少爷!恭喜张四小姐”
其他各房姨太太姨奶奶也站起来,纷纷给谷老太太和谷唯羽张敏颐道喜。
谷老太太满面春风,喜不自禁。
谷唯羽云淡风轻,似是事不关己。
谷唯风震惊,晃似从梦里苏醒过来。
谷明扬也给跟着道喜,但神情懒懒的。
何采蘩惊奇,看了看谷太太。
谷太太笑,“何二小姐,还不恭喜你姨丈和四姨?很快,我们谷家和张家又要喜结良缘了!”
何采蘩震惊惶惑,看了谷唯羽一眼,“唯……姨丈,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明白?”
谷唯羽头也不抬,“什么怎么回事?”
他起身,对老太太说:“老太太,我有事先去处理一下,您老人家慢慢吃,我看您老人家今儿高兴,胃口好,可千万不要吃撑了!”
张四小姐朝他妩媚一笑,“放心吧,姐夫,我会提醒老太太的!”
谷老太太不满意了,“还叫姐夫?过些日子我老婆子挑个好日子上你父亲那提亲去,到时候啊,就别姐夫姐夫的叫了!要叫唯羽!”
张四小姐被老太太说得娇羞无比。
何采蘩总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她的情绪顿时崩溃。
她私心恋慕谷唯羽多时,自然不能接受谷唯羽又再婚的事实。
“不,不!你们怎么都这样?”
她的娇蛮劲突然发作,猛的将手中的筷子往餐桌上一拍,掩面就跑。
张四小姐赶忙向谷老太太告罪,准备去追何采蘩。
老太太却拉住她,还是笑眯眯的,“小孩子突然发脾气,能有什么事?”她吩咐身边近身伺候的丫鬟,“快去看看!”
谷太太看明白了这个中的玄妙,心情无端好转起来。
谷明扬站起来,对谷老太太说:“大妈,我的伤已经好了,我想出去走走!”
谷老太太看了谷唯羽一眼。
谷唯羽淡淡一笑,“也好,这几天你也憋坏了,就出去走走吧,反正再过一个星期,你就要启程到英国去了,船票我已经帮你订好!至于你出洋的任务是什么,回头我和你好好聊聊!”
满屋子人震惊,谷唯风的脸色更是变幻莫测。
连谷明扬都能得到重用,他这个谷家的嫡子真是丢尽了面子。
谷明扬虽然不满,但这回只想赶紧出去找关呈素,懒得和谷唯羽计较,也知道计较无果,干脆说:“随你吧,大妈,我出去了!”
看着谷明扬的背影,谷唯羽吩咐管家,“最近外面乱纷纷的,派个人跟着三爷!别让他跟着掺和。”
回头见谷唯风脸色难看,他冷然一笑,“唯风,你跟我到书房来!有几件要紧的事要交托给你!”
谷唯风的脸色稍稍缓了缓。
不一会,谷家的早膳时间结束,各房老少也随着散去。
谷唯羽将谷唯风留在书房许久。
待谷唯风离开,张四小姐给谷唯羽端来了茶水。
“姐夫,这是你喜欢的碧螺春!”
谷唯羽不置可否,接过张敏颐手中的茶汤,浅浅抿了一口。
茶汤刚入口,他便拧了眉,不满地将盖碗重重一放,“今天是谁沏的茶?”
张四小姐奇怪,“老太太和我说,你最满意张妈沏的茶,这茶是张妈按你日常喜欢的泉水和用茶量沏的啊!”
谷唯羽霎时无语。
那晚,同样也有这么一盏茶,有一人给他奉上茶汤。
那人是关呈素。
那夜色柔软,茶香绕梁,茶汤香醇,茶人静雅,他心底平和绵软。
他突然觉得口腔苦涩。
张四小姐见他脸色不善,赶忙柔声说:“姐夫要是不喜欢这碧螺春,我给姐夫另沏一盏来?”
谷唯羽意兴阑珊,懒懒回了句:“不用了,我要到公司去,你自便吧!”
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张四小姐静默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不一会,她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
走到书房的落地窗前,她望着谷唯羽的汽车绝尘而去。
出了书房,她吩咐守在书房外的贴身婢女,“去打听打听,大少爷今早去了哪里。”
大少爷谷唯羽的汽车离开谷府,径直驱向城郊。
城郊的“金谷园”,是他豢养名伶绣凤楼的金屋。
那夜关呈素突然昏迷不醒,他善心大发,将关呈素送来“金谷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