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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作者:闲庭晚雪更新时间:2024-11-16 13:12:11
第24章

关呈素闻言,抬眸看他,浅浅一笑。

她面虽有倦态,但眉梢眼底的淡然从容轻而易举地回敬了谷唯羽。

确实,在他面前,她曾怕过什么?在他病魔缠身的那段日子,两人针锋相对,甚至还曾近身搏斗。她强悍机敏,真没有什么好怕的。

谷唯羽一扬眉,缓然在太师椅上坐下,他神态轻慢,有意漠视对面的女子。他倒要看看,今晚,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关呈素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和傲慢。

她清水般的明眸淡淡环扫了一眼看似空旷幽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除了一张光华蕴藉的黑檀办公桌和高大的案架之外,还有一整套明式黑檀家具。家具的黑色木纹隐然流动,台面如缎子一般,光滑如玉。

黑檀茶几上摆着一方雕琢着圆荷青莲的绿端茶盘,茶盘一侧放置着一把紫砂壶、一个古朴的陶土火炉、一个沉实的铁壶。此外还有数个沉雅的茶杯。

关呈素弯腰轻轻一抚紫砂壶,仔细端详了一会,笑得愉悦,“这把壶是清朝陈曼生的石瓢壶,价值千金呢,今夜算是饱了眼福了。”

谷唯羽诧异,讥讽道:“倒也有些见识。”

关呈素也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径直走到办公室左侧的博古架旁。

博古架上摆放着“谷氏粤顺茶行”出品的上等大红袍。

关呈素朝谷唯羽笑,“今夜贸然来访,耗损谷先生的精神,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谷先生,你看这样行不?你这里有上等的茶具茶叶,待我给谷先生沏一壶茶,以略表歉意,虽然是借花献佛,但也是一点心意,您看怎样?”

谷唯羽略感意外,他双眼眯了一眯,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关呈素道了谢,“谷先生既然有好茶雅具,想必还有好水,这才不算辜负了素日品茶的雅兴。”

谷唯羽指了指办公室右侧一个小耳房,“水房内有今早从白云山上抬下来的山泉水,将就着吧。”

关呈素满意地颌首,小心端起小火炉,走向水房。

看她背影袅袅,步伐生姿,谷唯羽越发觉得今晚有趣。

往日无数个深宵,他从不缺女伴作陪。

已经过世的三位大少奶奶,或娇憨或柔弱或端庄,在他的生命中,不过是昙花一现,他早已忘记了他们的身姿模样。

如今点缀他生活衬托他身份纾解他身体焦躁的女子,比比皆是。绿裳柔媚,波斯猫一样温顺。粤剧名伶绣凤楼歌喉宛转,在他面前演尽沧海桑田风华绝代,红衣楼十三娘豪爽泼辣,可与他日倾千杯。张四小姐驰骋商海,长袖善舞,精明能干,确实是谷家大少奶奶的适合人选。

眼前女子,素雅如白莲,机敏如脱兔,看似脱俗,却又攀附权贵,讨好洋鬼子。她究竟是清是浊,是良家女子还是恬不知耻的交际花,是敌还是友?他期待后续。

今夜此情此景,他不由想起在英国领事馆的一幕。那夜舞会,淑女的洋装如百花盛放,极尽争奇斗艳之能事。唯有她一身藕色旗袍,尽显东方女性的秀雅含蓄风华气度。

这样的女子……

谷唯羽无来由陷入沉思。

仅一霎的功夫,他嘲笑起自己来,这世上,除了老太太,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他费心费神?

他伸手取了一根雪茄,准备点着,可目光触及那一方绿端,便有些无奈地放下雪茄。

过了一会,关呈素提着生了木炭的陶炉出来,并将盛满了山泉水的铁壶放置在陶炉之上。

陶炉里的炭火火红中泛着神秘的淡蓝,映照得女子的脸庞如梦如幻。

谷唯羽不自觉地打量起身旁的女子来。

火光闪动中,那张素净的脸庞格外生动,连那弯曲翘起的长睫都似乎如飞蝶一样在夜色中翩翩起舞。

泉水煮开了,女子洁器取茶,动作静雅娴熟,姿势悠然,神情专注。

这真是别开生面的一夜。

眼前女子眉目如莲,秀发乌润,腰肢纤细,素手煮茶,让人顿觉今夜便是良宵,无端静好。

此情此景,除却今晚,未有前例。

谷唯羽渐觉心底温润,心境平和。

一会,茶汤入口,在口腔中略作停留,继而顺滑下喉。

这确是一壶好茶。

素性喜茶,谷唯羽自然谙熟茶道。

能沏出一壶好茶的人,除了好茶雅具活水,还得要有好手艺好心性。

用一壶茶来平缓交谈的氛围,且能奇异地让他褪去防备攻击的犀利外衣,这样的女子就算他心气高傲,素来目中无人,但此刻,也不能不在心底赞叹眼前女子的明秀慧黠。

看在今晚这一壶好茶的份上,他决定不再刁难她。

“说吧,”他放下茶杯,略掀长袍下摆,双腿交叠,“为什么来找我?”

关呈素低眉,替他续杯,动作轻缓,语气平静,“那日绣庄被砸,乔治·罗伯特受伤,何将军要我去伺候他以平息这场外交风波。我不想羊入虎口,想来想去,放眼整个广州城,只有谷先生能帮我,所以我来了。”

谷唯羽鄙夷地笑,“你不是很享受和洋鬼子腻歪吗?何将军让你去伺候有身份地位的洋鬼子,谷某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关呈素也不生气,双眼望定谷唯羽,“我从来不介意和洋鬼子周旋,因为在这乱世,活着真的很不容易。但是,我绝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国土上被同胞送给洋鬼子……糟蹋,尤其那人是……”她突感喉中哽塞,稍稍停了停顿,“我不是一个没有生命没有自尊的玩偶,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国人。”

“中国人”三字字字如珠玉,从她唇间蹦出,铿锵有力,掷地生辉。

谷唯羽却不为所动,“那又如何?何将军,他不仅仅是一名军人,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在他眼里,所谓政治博弈就是一次又一次关乎输和赢的交易。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这是他们眼里是最正确的选择。换了是谷某,我也会这么做。关小姐……”他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何将军今日的决定,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高估了你在何将军心中的地位。他固然可以给你丰厚的财富,但是,这些都是有代价的,你要付出的代价,恐怕就在于此吧。还有,你更错误高估了谷某,你必须知道,谷某是一名追逐利润的商人,不是救世主,你让我担着得罪何将军和洋人的风险来帮助你,你觉得有可能吗?你必须知道,商人没有理由做亏本的生意。”

关呈素淡然一笑,“可是谷先生,绣庄被砸,乔治受伤,你是始作俑者,我不找你又找谁去?”

谷唯羽挑眉,唇纹一紧,“这话倒有意思。”

关呈素提起铁壶朝曼生壶中徐徐注水,不慌不躁,“正如谷先生所言,你不会做亏本的生意。可绣庄开张那天,你命人送来醒狮、酒席和花篮,极尽排场之能事,轰动广州城。别说你是为了还我当日救护你的恩情,我不信。后来绣庄被砸,乔治受伤,这场骚乱演变成一场外交风波,何家二小姐被揪出是背后主使,以致何将军被困局中,试想,如果没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至于此?”

谷唯羽大笑,“这么说来,关小姐认为是谷某设的局?关小姐太过异想天开了,你别忘了,何将军是谷某的连襟,数月前,谷某助何将军止息霍乱,何将军因此获得无上赞誉荣光和威望,谷某有什么理由算计他?关小姐,绣庄被砸,我三叔明扬为你受了伤,这笔帐谷某还没有跟你清算呢,关小姐,谷某请你谨言慎行,你胆子就算再大,也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何将军会不会怜香惜玉谷某不知道,可谷某很清楚,我绝对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

关呈素面不改色,“明扬受伤,这事该是在你的意料之外,所以你急忙让汪襄理带走了明扬。谷先生,你和何将军之间有什么纠葛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你既然处心积虑给何将军制造了这么多麻烦,一定不会让何将军轻而易举地摆平这场风波。而我,也就有了请求谷先生庇护的理由。”

谷唯羽持起案台上的雪茄,随手玩弄,“如果谷某愿意,关小姐,你确实可以躲过这一劫,可是很遗憾,今晚,就算你舌绽莲花,谷某也只有一个‘不’字,不然,倒真让你坐实了谷某阴谋算计何将军的罪名。看在就今晚这壶茶的份上,你走吧,谷某不为难你。”

他端茶送客。

关呈素失望之极,她站起身,落寞一笑,“将军无能,难怪国土日益沦丧。谷先生,我原以为,你固然阴狠狡诈手段毒辣,但看你起居饮食衣着用具,固守着一份儒雅清正,我因此以为,你应该是一个有气节的中国人。今天看来,我真的是错了。谷先生终究是一名满身铜臭可以昧着良知泯灭民族气节的麻木之人。”

谷唯羽也不着恼,“关小姐,激将无用。你走吧。”

关呈素也不再多说,起身离开。

可一夜强忍着不适,她直觉脚步轻浮,头晕目眩。

当她打开房门,谷唯羽尖刻的话语响起,“关小姐,见了了乔治,替谷某问候他!”

关呈素冷笑着回头,“人不救我,我必自救,谷先生,哪****亲自问候他吧。谷先生,容我提醒你一句,如果人人都和你一样麻木不仁,不久之后,中国国将不国,到那时,难保你的妻女亲眷,不受列强凌辱下场堪羞!”

说着,她一手用力,将厚重坚实的黑檀门狠狠一甩。

“嘭”的一声惊响,惊破静谧夜色。

谷唯羽放下茶盏,笑容渐深,“胆子大,性子倔强,力气也不小。”

走到窗户旁,抬眼外望,银行的门口停着一部汽车。这部车是今晚他特地为关呈素准备的。可他还来不及示意楼下的下属,已听到门外一声清脆的尖叫。

他忙打开房门,恰巧看见关呈素正从楼梯上滚下。

他吃了一惊,赶忙下楼。

倒在楼道口的关呈素已经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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