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济轩年少时并不理解郡主的用心,总觉得她对谢欢太过苛刻,后者不过是个生母早逝,被仆役欺压的可怜庶女而已。
现在想想,他只是听过谢欢的可怜往事却从未见过。就算她真的遭受过欺凌,在她六岁之后,这种日子已经彻底离她远去。也许郡主猜测对了,六岁的谢欢就没有单纯过……
怀着这种想法,谢济轩按捺住迫切想要同郡主说说私密话的心情,佯装没事人一般整日带着谢欢四处乱逛。他相信谢欢很忙,跟他一段时间后定会自行离开,不可能整日陪着他干些琐事。
一日,谢正远休沐,破天荒的喊上了庶长子谢清,一同来到九江小筑同郡主,谢济轩吃了顿家宴。席间,谢济轩知道大哥谢清要被放出都城去外地为官,这顿家宴算是离别宴。
谢济轩印象中,谢清资质平庸,靠推恩荫补才在朝中谋得一个差事。自幼离家的他与这位大哥谈不上熟悉。
众人落座后,谢正远说了几句开场白,除此之外,饭桌上的四人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直至吃完,席间只有丫鬟夹菜以及汤匙碰到碗盏的声音。
往日习惯的用膳场景无由地让谢济轩有些心慌。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谢府变了?换个角度看家人,猛然发现家人之间的情感十分淡漠。
“二弟,为兄几日前与同僚宴别时,收到了几本古籍。为兄学问浅,想把这几本书转赠给于你……可否同我去一趟积微居?”
谢济轩惊诧的看着这个大哥,不明白谢清为何会对他示好。他微笑着说:“谢谢兄长关爱。”
家主谢正远离去后,谢清与谢济轩一同出了九江小筑。
谢清道:“外面风大,二弟素来体弱,是否要吩咐下人抬榻?”
“不用,饭后走走挺好的。”
谢清微微一笑,引着谢济轩朝他住的地方走去。
谢府很大,因为家主谢正远迎娶九江郡主之故,府邸从后院的花园那儿被分为了东西两院。
东院住着九江郡主,谢正远、谢欢,以及偶尔回府的谢济轩,被府内人称小郡主府;西院住着谢济轩的两个叔叔及家眷,还有若干远房表亲。
谢清原本住东院的,出了谢欢冒充谢济轩这事儿后,为了替谢欢隐瞒身份,他被从东院移到了西院。一个花园隔开了东西两院,也隔开了谢清和谢济轩的兄弟情分。
谢济轩沉默不语的跟在谢清身后,揣摩着这位庶兄会跟他说些什么。
从谢欢属下记录的资料来看,谢欢并不喜欢假扮无欢公子那人同谢清走得太近。按谢欢的评价,谢清此人生性木讷,行事中规中矩,从政后不会有多大建树。
对于谢欢的评价,谢济轩很少放在心上。谢欢太过聪明,也非常骄傲,朝廷百官在她眼中全都是庸才,谢清能得到一句中规中矩的评价已经算不错了。
兄弟两人行走间,谢清同谢济轩讲述和交流了一些为官后的心得与见解。谈话间,谢济轩觉得谢清远比谢欢描述得要优秀许多,他是个有想法,有抱负,愿意为家族付出的人。
接近后院时,谢欢借故离开了,不戴人皮面具的她甚少去西院,那里人多眼杂,她可不想成为奴才口中的妖怪。
谢欢走后,谢清道:“二弟,西院最近因几个表弟的婚事闹得正欢,为兄不愿让这些事儿污了你的眼睛。月色正好,还请你在此等为兄片刻……”
谢清匆匆离去后,谢济轩打量着府中花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不远处的梅树中夹杂了桃树。梅花开后,桃花开,云雾一样的花朵让人根本分不清季节变换,谢府的花园似乎只有春季,热闹的春节。
珈珈一定会喜欢这里,似她那种喜动不喜静的性格,看见院子里枝叶繁茂的花朵,定会想出无数新奇的方法自娱自乐。
“公子。”
谢济轩看到金嬷嬷时,他有些意外谢清竟然同母亲有联系,看来府中的关系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嬷嬷,可是有事?”
“老奴就替郡主问问,公子可是有事儿?”
谢济轩知道自己对母亲眨眼的事情被她记挂在了心上,借故找了个谢欢不会跟着的机会让金嬷嬷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他确实有事找郡主,但他信不过金嬷嬷。
他道:“不知嬷嬷何出此言?我无事,若有事一定会跟母亲说。”
金嬷嬷识趣得离开了。她走后不久,谢清拿着几本古籍回到花园中。
他送给谢济轩的那几本书,谢济轩全都看过。
谢欢知道谢济轩喜欢看书,她为他搜罗来的书籍,不比皇宫里的藏书阁少。
“谢谢大哥,等大哥到了任上记得常写家书。”
谢清惊讶的看了谢济轩一眼,“我会的。”
如此客套的寒暄让这两兄弟看起来就像陌生人,但他们彼此对视时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暖和善意,他们都在尝试在去体验一份从未有过的亲情。
墨韵斋,谢欢接过谢济轩手中的书籍看了看,“他是什么意思?不满意去华菏府为官?”
华菏府位于南朝边境,是北国攻入南朝的第一站,被覃月焚毁的香河镇就属华菏府治下。
覃月进攻香河镇时,华菏府府尹早已得到线报,他以为覃月只是佯攻,其目的同往年一样——议和赔款。华菏府屯兵一万,府尹不但没有组织抵抗,甚至撤回了正常的防守,以便覃月佯攻。
香河镇被焚毁,华菏府府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谢清此去华菏府就是接替府尹一职,官职未变,职责由起草文书的侍诏变为了华菏府府尹。
“华菏府府尹挺好的,大哥过去可以真正为朝廷做点事儿。”
谢欢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我记得这些书你都看过?”
“是,”谢济轩不敢同谢欢比记性,她的记性比他更好。
得到谢济轩肯定的答复后,谢欢随手就把谢清送给谢济轩的书籍扔到了屋内的火盆之中。
“不过是个庶子,套什么近乎。”
谢济轩沉默不语的看着火焰将那几本书燃烧成灰。谢欢也是庶女,可听她说话的语气,她似乎并不这样认为。难道谢欢的身世并不是他一直以为的那样?
“济轩,”谢欢突然挽住了谢济轩的手臂,“你变了,对我同原来不一样了。”
谢济轩不着痕迹的推开了谢欢,语气沉重的说:“若不是你,我只怕还被困在质子府。”说罢,他遥望北方,一副不愿多说的伤心模样。
“北国之行原本就是让你出去历练一番,谢府虽为此折了些人手,质子府也没有落到好处,欢喜死了,蝉只剩半条命,我们不赔。”
谢欢既然提到了欢喜,谢济轩忙问:“你可知欢喜练了什么武功,为何会出现返老还童这种事情?”
“审讯欢喜时,为了能瞒过南宫裕,我的人并未对他用酷刑。有关武功这一点,他讳莫如深,我的人什么也没问出来……”
撒谎,谢济轩知道谢欢在撒谎。
说话前,她的眼睛向左看,那是在思考谎言。说话时,她注视着他的眼睛,这是撒谎中,她想要知道谎言有没有成功。
谢济轩在北国时,占着会易容以为很多事情可以百分百瞒过陈珈。直至两人确定关系后,陈珈抓着他玩了一次“谁在说谎”的小游戏。游戏时,她问他答,她猜他是否说谎。
他以为自己会轻松取胜,却不想十个谎言,陈珈能猜中八个,依仗的就是她对细微表情的观察和总结。她说这叫肢体语言,观察得人多了,自然就能学会。
他知道事情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如此精确的定义出撒谎者会具备什么细微表情,这种事仅仅只是观察得多就可以了吗?他没有继续追问,她想说的事情,不等人开口追问,就会据实相告。她不想说的事情,追问的结果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想到陈珈,谢济轩微微一叹,香江边对她深深的恨意全都化为了浓浓的牵挂。那样一个人,他恨不起来。
“你最近经常走神,在北国还有未了之事?还是有人让你牵挂?”
谢欢的观察也不差,被戳破心事的谢济轩深深叹了口气,“我想负责北国那边的情报。”
“为什么?”
“有点担心送入覃府的那个丫鬟,她什么都不会。”
谢欢的面色微微一变,她记得那个丫鬟是九江郡主送到谢济轩身边的,“这事儿以后再说。”
谢济轩预料中的答案,他不想欺骗谢欢,但他更不愿因为谢欢而失去陈珈。
“这几本账册记载了你在北国的所有花销,我需要你帮我列明出处,以便我给族中长辈一个交代。”
“好,我回去看过之后给你答复。”
“你可以留在我这里看的。”
“不了,夜色已深,我回屋吧!”
当谢济轩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时,谢欢失态的扫落了桌上的所有文书,不解地的自语道:为什么会看上一个丫鬟,因为身边只有她?因为寂寞……
深夜,谢济轩静静地躺在床上思考着案几上那几本账册能不能瞒过谢欢的眼睛。
在北国时,谢家无限制的为他提供了各种资源。人手调用很好解释,活着的人自会将行动过程如实告诉谢欢;银钱去向就比较麻烦了,他要如何解释才能不着痕迹的将银钱和陈珈撇开关系?
银钩赌坊的投入早已通过陈珈给出的美食单子赚了回来。得意楼投入较大,是银钩赌坊的几十倍,南宫裕一分未赚的将其卖给水西王后,那笔银子全都留在了陈珈手中。
他要怎样才能在账面上把这笔钱理清楚,让陈珈同这笔钱毫无关系。
一直以来,质子妃蓝伽罗在谢家的信息中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没落贵女。在质子府内,她是一个透明的存在,所有和她有关的事件全部出自谢家手笔。
谢济轩利用三通一达遮掩了关于陈珈的所有信息,没有万全准备之前,他不会暴露出陈珈,哪怕是对谢家人。
天未亮时,谢济轩放走了一只鹞鹰飞往北国。一番思考后,他决定用自己的私房钱去填平卖出得意楼的窟窿。
这是他回府后,第一次跟北国联系。那封系在鹞鹰脚上的密信只有卖掉产业的指令,没有任何关于陈珈目前生活的问询。
他想问,却不敢问,生怕事情真相会让他的心再碎一次。
谁说男人勇敢,比起流血,他们更怕流泪。
第二日,谢济轩晚些时候才把账册交到谢欢那里。
谢欢看也未看,只道:“郡主差人来说,金嬷嬷病了,院里有病气,你这几日可以不用过去了。”
谢济轩佯装恼怒的拍了一下桌子,道:“母亲是什么意思?昨儿还让金嬷嬷私下过来问我需要什么,今日就称金嬷嬷病了。姐,母亲为何会这样对你?”
谢欢愣了一下,没想到谢济轩对她能如此坦白,居然把金嬷嬷私下找过他的事情就这样说了出来。想到谢济轩一直站在自己身边,对郡主颇有怨言,她故作轻松的说:“郡主真是小气,去年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她居然记仇到现在。”
“什么玩笑?母亲心眼会那么小?”
“算了,过去的事情不和你说,说了你也会责怪我。”
谢济轩微微翘起嘴角,温柔的看着谢欢,轻声说:“怎会,你做事定有理由,我何时责怪过你。”
不经意间,谢济轩拿出了审问陈珈的套路。陈珈此人,吃软不吃硬,对付她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把温柔演绎到极致。几次之后,陈珈看见他笑面虎的模样就自觉交待错误。
照她的说法,千万不要落入温柔陷阱,坦白从宽,把牢底坐穿。
想起陈珈,谢济轩不经意的笑了,完全不知道他这副(风)流蕴籍,温润尔雅的模样对谢欢有着怎么样的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