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漓皇宫。
绣贤殿外雨声渐密,深深浅浅的雨丝如刃将这一方宫阙隔绝,更显得阒静幽冷。
开始陷入昏迷的胤贤无力垂在玉榻上,宇文夜正在替她输入精元,催行血气,以免内脏衰竭加速死亡临近的脚步。
“停手吧,陛下。你这样只能保娘娘一时,坚持不了多久。只能徒增她的痛苦而已。”卫宁心中悲戚,不忍两人同遭痛苦。
宇文夜此时觉得自己万分的孤独无助。这戎马半生厮杀在战场,帷幄在朝堂,游戏在这政治上的铁腕雄鹰此刻最想要的是这心静如水温润的女子重新站起,此刻他觉得胤贤对自己来说是多么至关重要的女子。从青梅竹马到举案齐眉,这一路上她如破云而出的和煦清暖午后的日光倾洒于自己心头,这种暖让他安宁而平静。诚然情感上他一直把其当成自己的姐姐一样看待,但此刻却内心空荡悲伤,仿若失去生命中最紧要的东西一般。
他坐在榻沿上,眼眶泛泪,神情黯然,强力抑制着内心悲痛的情绪。卫宁被他痛不欲生之情所染而悲恸,情不自禁把他埋入自己暖怀中,瞬间哀伤撕碎了彼此两人,如血洒落他们心头弥散不去。
越漓的早春依旧还在料峭轻寒过指凉中,桃红柳绿还抑在未融的轻雪下。中德殿内来自五湖四海,神州九域的杏林高手济济一堂。一批又一批,一波又一波,从病种源头,预防的讲解,再到实验过程卫宁都亲自一一分解详说,偌大的中德殿竟然装不下越来越多的医者们。越漓都城从未像这样熙攘,车水马龙过。大小客栈包括民宿皆一房难求。众多的人无奈只能风餐露宿。越漓禁军整齐有序的调动布防,急促的马蹄声每日都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维持治安。
这些年的漫漫煎熬,点点相思,终至今日。
天色昏亮之际宇文熠他们就随着接踵而至的人流进入越漓皇宫。这里一幕幕的建筑格局,分布,以至于景观都如此熟悉,他的皇兄竟是如此一个念旧之人。原北漓皇宫的景象,他这些年来悉数慢慢全部换成了前大越皇宫的宫景。那红墙绿瓦,一草一木,都模糊了自己的感官,仿佛回到了曾经大越皇宫岁月静好之时。
难得艳阳晴空,因人数庞大,他们被从中德宫挪到了御花园中。
他一眼就看见她,日光淡晕下,她一袭白衣随风飞扬。轻轻侧首的脸上赫然有着半边娆美的藤纹刺青,红的如血,刺痛他的心扉。他知道这些看似妖娆的图腾不是她为承欢君心献媚所画,而是为了医治他的蛇毒留下的残酷伤疤。她更加清瘦了,比和他逃亡之时更瘦。乌发如墨衬托着她苍白如玉的脸,那白如雪的脸色又映衬了红的夺目的刺青显得无比冶媚。她的姿容似有所改变。但他看得明白,这神情,这举止,还是他脑海中独立特行的宁儿。
“请问娘娘这乌拉和季罗草放在一起的话会不会激发毒性?”一个声音自远而传出。
卫宁一脸的黑线。乌拉?季罗草?什么鬼东西?为何从未听说过。
“呵呵,不好意思,本宫是学西医出身,这个中医不甚精通,还请见谅。”
御花园中众人面面相觑,轻声交头接耳之声不断。
“西医?什么是西——医?”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为何问些莫名其妙无关紧要的问题。
“呵呵,西医就是西方的医学。那个,那个医者,麻烦你不要再问了,因为就算本宫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还是抓紧时间问些和青霉素有关的问题。”阳光温暖倾洒,她忍住要昏昏欲睡的欲念,强力支撑着一阵阵从骨子里阴阴泛出的疲惫。
“娘娘,此药是否可以起死回生之效?”
忍不住嘴角的抽搐,这又不是拍仙侠片。
“谈不上起死回生。但它能治愈的范围极其广泛,比如溶血性链球菌感染,如猩红热,肺炎链球菌如肺痨,还有炭疽,梅毒,它是一种广谱类抗菌药。但是缺点是一定要做皮下测试,它有一定的过敏人群,大约在1%-8%之中,而死亡率是万分之0.4的样子——”
“恕,恕医者愚笨,尚未听懂——不知娘娘能再说得浅白点?”提问之人抓耳挠腮,完全不懂她这些专用名词的意义。同样下面众人附合。
卫宁一手捂住半边脸,无奈之情无法掩饰。这边还没有想要怎么回复,那边又一声音骤起。
“敢问娘娘那如若过敏有何解决之法?”
卫宁寻声而望,只见此人躯凛然,刚棱有力的轮廓,眼光摄人,剑眉如墨。看似懒散随意的身上却隐着一股贵气。她看了他一眼似曾一种相识的感情没来由的自心头而来。
“嗯,暂时无法。只能拼人品了。”
下面又是一片哗然。众人再次窃窃私语,带着狐疑的眼神望向她处。
蓦地她坐的椅子给轻踢了一下。扭头而顾,只见宇文夜不知何时已端坐在她身后,一脸严肃瞪着自己。他低低在她耳边轻语。
“你在胡乱说甚么?”
“哦,那个就是只能吃好,喝好,寄情于山水之间,给予病人最后的临终关怀。”卫宁一看他来顿时神经紧绷起来。
问题接踵而至。卫宁在宇文夜的监督下紧张异常,脑子混沌一片。而这边医者问出的许多问题都是自己无法回答之事。鸡同鸭讲,交流困难。
“陛下,你能回避吗?”她的椅子都要给他踢得摇摇欲坠了。只能用幽怨的眼神恳求他的离开。“你在这边,我,不,臣妾很紧张。”
“紧张的是孤王。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表。”他简直受不了这女人的随心所欲,唐唐越漓皇妃这词不达意的言表让他的脸面日后往哪里搁?于是叫了黄御医在旁,每一个问题都经过他过滤再回复给下面众人。终于现场气氛平静融合了不少。
扁仲在下面默视着他们之间细微的表情动作,阳光照射在宇文夜古铜色的肌肤上形成一种耀眼的光芒。他的脸部棱角线条刚毅分明,薄唇峰鼻和身边宇文熠如出一辙,但鹰隼般的长眸犀利而冷酷。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和南和帝大相径庭。他是一位亲上战场弑敌无数之人,这隐匿未发的周身杀气还是让扁仲不寒而栗。不怒自威的气势显昭着这是一位气吞万里,毁誉参半有无上权威的帝王。
再看这旁边的小娘子更加让扁仲大开眼界。这世间上美人,才女,妖姬,包括这巾帼女丈夫,他纵横四海,踏遍五洲几乎没有能让他再有今日眼前如此稀奇眼睛一亮之人。她的言表看似混乱,但实际清晰明了,只是话中表达之意与众不同。扁仲看过她所发的册子,此女子医术高明独步天下,却连最简单的乌拉和季罗草都说不清楚,这又是一个让他十分好奇的地方。还有他是苗巫的后裔多少带着阴阳法术,此女绝非普通女子,她身魂分离,灵体附身。而其身上的气息刚好和身边的男人形成了相生相克的关系。
“她是梵音的人吗?”扁仲凝眸悄声询问宇文熠。
“非也。但她身份此乃秘密,恕我不能如实相告。抱歉。”这个秘密宇文熠誓死带入棺柩永不透露。这是他对卫宁的保护和承诺。
过了一炷香的时刻,众人欲等宁良妃开始试验讲解之际,只见其人竟长睫微垂,阖眼而眠,不知何时已找周公解梦而去。手里却还紧紧握着容器。宇文夜往前挪了半寸,一手轻笼环抱她的柔肩,那人下垂的头颅瞬间就依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他朝身边的内常侍宽袖一挥,不一会儿,几幅屏障把他们和众人相隔而开。
他的臂弯强势深沉,宽坚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声让卫宁有一种宁和的安全感。
“我好累,睁不开——眼了。睡——小会儿。”她累得再也无法睁开双眼,即使意识尚存,却声音越来越轻细,脑中空旷的似在无边无际的寰宇之中飘荡。
“孤陪着你。”一席狐裘袍氅温暖的被他轻披于卫宁身上。拿开其手里还紧握的容器,换成他的暖掌。那温软的柔荑却也顺从的卧在他的掌心。日光倾洒穿屏而过,两人的暗影浮在其上,衣发交错,混入一起。他一动未动如同雕塑,就这样凝神屏息安静而坐,相伴。那静依之人几缕青丝挠颈,淡香入鼻,牵起心中一片涟漪。
“宇文熠,这小娘子你就别想了。”他看得真切,那双杀人的眼睛只要对上身边的女人一刻起,他周身的戾气就给即刻吞噬而去。他对此女有深重的爱恋,但仅仅说一个情字,又显得太矫情做作。他并不是宇文熠这种怜香惜玉的男人,但他的内心控制不住的就是要接近她。那种相缠的气息在扁仲眼中看来这段感情是天意而为,其他人都只能沾得擦肩而过的露水之情。“他们有三世情缘在身,你皇兄离不了她。”
宇文熠没有接话,细细的凝视着透光的屏风许久。卫宁难道你错落到这个世界竟是为他而来的吗?稍后冷言方道。
“我没瞎。”
太阳堙没在玉阁琼楼中,虽离开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园中春风微寒,几株错落成林的红梅艳丽如血,正是别致妩媚之时。被风轻扫而过,霎然如幽红印染。她踏着这落英缤纷的落红飘然而至挪步到他的跟前。
“鬼手神医扁仲是吗?”
那熟悉的声音掠过他的耳畔。他显然有些意外,心跳不由加速。稍加静心后,抬眸和她相望。
“再下扁仲,见过宁良妃娘娘。”
此人刚才问过自己青霉素过敏之症,这言辞彬彬有礼,从容自若的姿态中透出一股气定神闲的味道。似和传闻中狂放不羁的鬼手有所出入。
卫宁眸光微动,淡然嗯了一声,唇畔慢慢挑开一个促狭的轻弧。
“江湖传闻鬼手扁仲上治癌末四期,下医半死牲畜,连孤魂野鬼都能反阴转阳,确有此事?”说完,歪着脸身影轻闪至前寸许。弯着狐眉梢的戏眸看着扁仲,此刻那人的心里如同这一潋春水被风吹皱。
扁仲避开她的目光转向身边同行伙伴。只见那人约莫而立刚过,骨骼精奇,眼若鹰目,宽额隆鼻,白面,下巴上五缕长髯彰显其气度不俗。
“娘娘谬赞了。在下能下医半死畜生倒有其事,其他不过是些江湖传闻罢了。”扁仲挑眉轻声而笑。只见同行的医者微咳一声。
“在下苏云,南浔太医府御前御医。参见宁良妃娘娘。”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带着低沉的磁性。
卫宁的指甲在桌前划了几下,微微有些不自然。眼睛似在看着远方,却十分轻声的问道。
“南和帝可否无恙?丽姬娘娘可好?”
“安然。皆好。”苏云作揖回道。
卫宁心安。随机目光转向扁仲道。“扁仲,听说你在痨瘵上颇有心得,我们是否可以切磋一二?”
“好。”这一声好竟然来自南浔的御医苏云。
作为医者他们相恨甚晚,相谈甚欢。卫宁从未想到南浔竟然还有这样一号人物,他和其他的医者完全不同。见解独特,并不局限于照本宣科。胸怀若谷,识尽山海。与其说医术高明,倒不如说他的医德和医理都是放眼这天下的翘楚。尤其是他那一番感叹之语却触到了卫宁的动肠之处:凡人最大的愚蠢,便是眼看一方,身困一地,固守一事,若不踏遍四海,便不知天下究竟有多大,亦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心能够容纳什么。
“苏云,我们交个朋友吧。”她对苏云有一见如故的感觉。难得在这地方还能遇见这样有趣之人,所谓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就是这个道理吧。
“这,——”苏云睨了一眼身边的扁仲。那人扬眉嘴边噙着玩味的浅笑回望自己,眼中尽是戏谑之色。虽然从刚才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小娘子确实与众不同,但是这直接利落的豪气却也实属少见。如若今日不是在这皇宫,她也不是什么越漓皇妃,他早就拿着酒坛和她放情丘壑去了。但以眼前的情况来看,他这个反客为主似乎太过明显了。“娘娘金枝玉体,草民乃一介劣者怎敢高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