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强迫自己调整好了心态,进到庆国候府,心情依然沉了半分。
府丁认得我,打礼过后,直接将我引至季云常的房间。
他刚喝过汤药,正坐在窗边椅子处。阳光从窗棂映进,将他身上的素衣渡出一层淡淡的韵光。
数月不见,他黑了博少,也瘦了不少。下巴新刮了胡子,似还隐隐透着青色,清平的眉角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唯那双满是血丝的眼底,毫不掩饰的透出疲惫和憔悴。
“来了。”他抬起头,清淡的望将过来。
“嗯。”我应了一声,浅踱两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我本也不爱说话,他更是不喜言语,坐下后,我想了半天,也是无从开口,便就这么一直沉默着。
屋里静悄悄的,连呼吸的声音都听的到。好在府丁这功夫上了茶,浅抿两口,似乎感觉好了一些。
“云常……”
“倾沐……”
我二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同时开口。
我笑了,放下茶盏道,“看来,咱们还是挺有默契的,连说话的节奏都一样。”
他似乎也是笑了一下,拿起茶盏拨两下杯盖,抬头看着我道,“倾沐,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我有点不知所以。
他道,“父亲说,这段时间,你几乎天天都来,陪她老人家说话,哄她老人家开心。还给她念最喜欢的佛经。你本是不喜欢佛家语说着类的东西,难为你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云常,莫要与我说谢。老太君是看着我长大的,她自小便是十分疼爱我,这些,都是应该做的。”
季云常没有在说话,只是静静的抿下一口茶。
我侧头去看,忍不住劝道,“云常,你也别太难过了,老太君走的很是安详,并未有太多难受,她日夜忧思,苦思半生,如今去了,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他点点头,“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有些怪自己,假如,我路上在快些,行的在急些,日夜兼程,也许,就还来的及看上奶奶一眼了,父亲说,她老人家这段时间,天天念叨着我的名字,我若快点,我若在快点……”
他声音有些哽咽,突然侧过头去。
我心里也是酸的很,静静的坐着,待他好了一些,便劝言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之事,都是无法预料的。
你莫要为你回来的快慢而自责。边疆离此路途遥远,此时又是大雪风天,你这般赶回来,已经是够快了。老太君已经去了,若她泉下有知,知你因此而自责,定是也会不开心的,你想她不开心吗?”
季云常叹了一声。
半响,他缓缓的道,“父亲喜游历,自小我与奶奶关系就好,我喜吃松子饼,她会亲自下厨房做给我,我喜欢奇巧之物,她得空也会陪着我琢磨琢磨。
西祁冬日寒凉,这次回来,我还特意给她带了许多野生红花,还想着让她入睡前泡水暖脚,现在,也是用不上了……”
我心里亦是憋闷的很,也不知如何在劝,竟也是想起了小时候。
还是小时候好……
我暗暗叹了一声,他起身立于窗前,背影极尽萧瑟,我不敢在看,端了茶杯浅抿。
“放心吧,我没事。”过了有一会儿,他转身回来,坐回到椅子上。
我应了一声,这便转移话题问道,“边疆那边,可是还好?”
他点点头,“一切都好。敌军不敢妄动,我军势气威猛。”
我又问他,“大家,可是都好?”
“也都好,苏帅身子硬朗的很,我回来前,还见他在院中练枪,很是飒爽。子杨还是那副样子,之比以前贪杯了些,齐岚将军也是好酒量,两人偶尔会喝上几杯。朱将军时常念叨你,几位将军也是非常挂念,对了,这次回来,廖神医还让我给带了这个。”
他从袖袋里小心的拿了一个蓝布包递过来,我接过打开,这里面有一瓶弹药,和两张纸页,其中一方是一页药方,另一方字戈,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字:祛虫丹配方!
我莞尔一笑。
那次嵇戈山之行后,我见他那祛虫丹药灵的很,几次三番的求他寻这方子,他左右就是不给,没想到,这次几竟然主动送了方子,还给了一瓶成药。
这小老头,还当真有趣。
一想到廖神医,我便是又想起佘冥,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他抱得美人归没有,如若没有,也许,他还需要时间吧……
“倾沐……”季云常突然浅唤了我一句,清平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动,似乎是想要和我说些什么,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摇头,说了句没事。
如此,我反倒是轻松了一些。
我还真是怕问什么,我怕回答会伤到他。
他陪伴了我那么多年,这份感情,虽是无关煮酒青梅,确也是不一样的。
若与他,能和荣子扬一样就好了……
许是治伤寒的药起了效果,他脸色开始泛热,眼里也是先出倦意,我这便告辞,缓而往郡主府行。
今日天气不错,我弃了马车,缓缓往前行着,刚才走过几条小街,远远的,便见前方路口立了一名长身男子,他束着玉冠,披一件猩红的拖地披风,虽看不到他的脸,但那身形背影我人得,赫连云沼。
阳光一耀,他转过身来,腥红的披风映着白雪,鲜明的对比之色,有些刺眼。
“参见太子殿下。”我微微一笑,颔首起礼。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你何时,也学会这般多礼了。”
“今时不同往日,自然需得多礼。”我微微一笑。
“这么巧遇见,一起喝一杯吧。”他微微勾唇,也不等我回话,背手就走。
走过一条巷子后,他左转拐进一间酒楼,直接上了三楼雅间,待到小菜上齐,他将杯子举起,我亦是执杯与他碰了一下,一口饮尽。
三年的竹叶青,入口清甘,回暖入胃。
他又是连续自斟两杯饮下,转而抬头问我,“倾沐,你不想问问,我因何借酒消愁么?”
他说我,而不是本宫……
我垂下眉眼,“倾沐愚钝,想不出殿下因何而忧,殿下已坐得储君之位,用不了多久,整个西祁都是太子殿下的,殿下,又怎会忧愁。”
“整个西祁都是我的……”他默念了一句,突然问我“那你呢,也是我的?”
“我?”我轻笑一下,“倾沐,是陛下御赐的宁安郡主,算起来,也是皇宗之人,于太子殿下,也算是一宗……”
他眸色突然一深,有股无行的压力随之漫将过来。
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我努力保持平静,伸手执起杯子,手腕突然一紧,却是被他拉住。
“太子殿下,你这是作甚。”我挣了两下没挣脱,很是恼怒的道,“太子殿下,放手!”
他不回答,身子一点点的靠近,在离我脸很近的地方停住。
我可以清晰的闻到他口中竹叶青淡淡味道,身上的冷梅香满满散来,他深邃的眸子里,素衣女子的倒影越发清晰。
这让我很有压迫感,却也不想输了阵势,便就直直的回瞪着他。
他突然笑了,松开的手坐回椅子上,又是斟了一杯酒,长指把玩着白瓷杯子,“小倾沐,有时候我突然觉得,你似乎是变了,变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其实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倔强。”
我微一皱眉,抚了两下被他抓疼的手腕,“太子殿下何意,倾沐听不明白。”
他笑了一下,将那杯中之酒饮下,转而问我,“为什么那般讨厌东穆太子?”
我执起筷子,夹了一块鲈鱼放进碗里,“讨厌一个人,难道也要需要理由么?”
他笑中似有玩味,“公然拒婚,将其拦于门外,怎么想,都不像是你会做的,偏你就这么做了。”
那又如何……难道让我对百里天祁暖眼润语?对不起,做不到。
他看了我半响,缓言道,“再有几月,天霓便会生产了,太医看过,她肚子里的是个女儿。”
“我会在她生产后,与她和离,送万金作为帮补偿,送她回东穆去。待到孩儿满月……”
他看将我一眼,眸中露出暖色,“我会奏请父皇,娶你为太子妃。我说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皆都可以许你。
我已经有了女儿,等你进我皇家门,咱们在生一个男儿便好,等我登基之后,我为皇,你则为后,便立了咱们的孩儿为储。
一个孩子好,不用去争储位,也不用太多尔虞我诈。”
他深色越来越柔,说到最后,嘴角便不自觉的弯了起来。
他眉眼很俊朗,笑的时候,他的眼会弯起,目中柔光如暖阳清风一般,本是很好看的。
我确是觉得周身一冷。
怀的女儿,差点小产……
若是这么一想,许是百里天霓怀了个女孩,才堪堪捡回了两条命,如若是个男孩……
我看着对面的赫连云沼,觉得陌生的很。那可是他的亲孩儿,他怎么下的去手……
还有,要娶我为妃,为后,立我孩儿为储……这些都是万万不可以。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嫁给他!
似是觉察到了什么,他慢慢的收起笑意,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怎的,你不愿意?”
是的,我不愿意。
“为什么!”他皱了一下眉,“你韬光养晦,步步为营,助我以最少的败势,夺了这储君之位。难道,这太子妃之位,不是你想要的么?”
是的,却是不是……
“倾沐,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不然也不会这般尽力帮我。在卫冕大典那天,我看着百官朝拜,听着声声喝颂,心里已然有了决断。
我那时便就发誓,这般深情厚谊,我赫连云沼今生今世,绝不负你。
我已经说了,此后我为王,你为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为何还有不愿,倾沐,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我心头第一瞬间闪过的,竟然是百里天祁的脸。
是的,在我心里,最想做的,依然是报仇……
眸色一缩,我执起白玉杯以后饮尽。
竹叶青的味道,清甘,平缓。
如果说,第一次骗他,是少不经事,随口的胡言乱语,细细想来觉得后悔不已。那么我接下来所所的一番话,便是犯了弥天大错。
若没有今日的谎言,那日雪山之巅,就不会有泣血之泪,不会有血战对决,更不会有那入了肺腑的断肠之痛。
人在犯错的时候,永远不知道自己是错的。
这一瞬间,我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东西,任凭自己心中的仇恨汹涌翻腾。
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他从未走进心里,所以我亦是不会感同身受,更加不会想到他这情意已如佳酿老酒。
浓烈沉执,饮上一口,便就会灼热烧痛。
可以不爱,切莫去伤,我终究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