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七月的艳阳,总是用它炙热的光芒,灼烤着大地。别说是路上的行人大汗淋漓,就连耐热的胡艺们都不愿意露天杂耍。
太阳烧了一连九天,人们难以忍耐,以为大旱将至,前后几番舞龙祭祀,终求得一场好雨,洗深了阡陌柳色,给皇城带回了一丝清凉。
少叔旻见今日天气不错,便命人将办公的东西搬到了庭院里,一边品着夫人亲手煮的六安茶,一边悠哉地审阅着御史台整理好的书信。
片刻后,雅雁趋步而来,恭声道:“启禀大人,那人来了。”
少叔旻听罢抬头,面露喜色,急切道:“快带他过来。”
雅雁颔首,转身小跑离去,不一会儿带进了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
那人身长七尺余,形貌俊朗丰标不凡,玉眉皓目,是个如假包换的美男子。更让人过目难忘的,是他脸上暖若春风的笑容。
那人一见到少叔旻,便上前拜道:“少叔大人。”
少叔旻见状,慌忙起身将他拉起,眼里满满都是关切与疼爱:“我说过,你我之间无需多礼。”
那人却不愿起身,坚决道:“大人给家父洗冤,在下就算是下跪磕头也不为过!”
少叔旻连连摇头,扶他坐到身边的石凳上,宽慰道:“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只可惜当年的错误已无法挽回,但愿你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得到安息。”
那人双手握拳放在膝盖处,愤恨道:“只要那帮乱臣贼子,还在朝堂当一天的官,家父之灵就不得安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秦川发誓,定要让这帮混蛋为家父的死付出代价!”
少叔旻听罢眉头深锁,震惊地问他:“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当年此案牵涉的人,现在都已成了手握重权的朝廷命官,你孤身一人和他们作对,简直就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秦川看着少叔旻,一横剑眉目光坚定,他深恶痛绝地说道:“他们若是贼心不死,迟早会祸国殃民,毒害我大周,朝野清明也会毁在他们的手中!如果家父之灵在天上看到这一切,一定会责怪我。
“家父为官二十余载,当真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官,却遭人诬陷排挤,落得横死异乡的下场,这让我如何能忍?那些见利忘义的官僚,还杀人灭口销毁证据,把与家父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个一个逼上绝路,他们如此草菅人命,这让天下百姓如何能忍?
“秦川知道,仅我一个人反抗,无疑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但只要有少叔大人在,秦川就不是孤军奋战!还请大人能看在家父以前的面子上,助我一臂之力!”
说着秦川就碰地一声,直直跪在地上,不愿起来。
他死死盯着少叔旻,他的眼睛坚定明亮,不似流水的清澈,而更像是一篝熊熊燃烧的火焰,燃烧着他的挣扎痛苦、积怨深仇以及真挚的恳求。
少叔旻这次没有上去扶他,而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过解暑茶,细细地品了一口,双眉不展,斟酌良久后,终于说道:“我可以帮你,但此事切不可操之过急,一定要从长计议。”
秦川听罢大喜过望,跪着谢过少叔旻,然后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少叔旻微微点头,思忖了片刻后道:“你今后暂且留在我身边,不要轻举妄动,等时机成熟再商议行动。”
他恭谨而慎重道:“是。”
秦川刚出庭院不久,少叔夫人便端着桃果蜜饯走了进来,瞧着无奈苦笑的夫婿,笑盈盈道:“小川真是好大的本事,竟然在我把糕果准备好之前就说服了你,今后必有大作为。”
少叔旻捋了捋短须,自嘲地附和道:“可不是吗,能让我这棵铁树开花的,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了。”
少叔夫人小心地捻起一块甜枣,放入少叔旻的嘴中,见他吃得开心,便试探地问道:“你这次,是真心打算帮他?”
少叔旻听后长叹一口气,随即点头道:“他的父亲原来是吏部尚书宋大人,当年和我交情不浅,从前官场混乱,我明哲保身才逃过一劫。可今天却不同了,不仅是为了宋大人,就算是为了当今圣上,这浑噩的朝堂也是该雪洗一番了。”
少叔夫人挑眉:“不惜与那人作对?”
少叔旻坦荡道:“不惜与那人作对。”
少叔夫人笑了:“你可真是疼爱小川啊。”
少叔旻不置一词,面朝碧空伸了一个大懒腰。
不仅是因为他父亲的冤情,也因为那孩子的笑容和坚定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某个人。
每逢七月十五,永乐城都要举行盛大的河灯节。天一黑,家家户户纷纷开门,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河灯,三五结伴,陆陆续续地朝城里最长的那条扶鸳河走去。
从城墙上望去,就像天上的星辰落入了河中,迢迢长河那雄伟壮观的样子,又仿佛是一条鳞片灼灼的巨龙,正欲腾跃而上,直冲九天。随着放入的河灯越来越多,扶鸳河光华璀璨,简直是流进人间的银河。
贺兰段在来凤桥上站了没多久,就看见李墨方和府上的绿衣丫鬟,有说有笑地朝河边走来,他们纷纷挽袖,将写下愿望的河灯放入河中,然后双手合十祈祷了一番,一副虔诚的样子。
贺兰段看着正常,却看见李墨方突然趁丫鬟不注意,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河灯放进河池里,动作极其迅速,丫鬟根本没发现什么异常,在李墨方的催促下,一同打道回府。
贺兰段在桥上看完了这出戏,差点笑弯了腰——这个傻王爷难道不知道河灯节一人只能放一个灯,许一个愿?贪心则不灵!
难道他以为只要瞒过了身边的丫鬟,就瞒过了神灵吗?真是傻得可爱。
而且那第二个河灯,竟然是求姻缘的桃色河灯……
贺兰段眯着眼睛,正想入非非,身边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衣公子,那人在他耳畔冷声问道:“你在想什么?怎么笑得这么恶心?”
贺兰段猝不及防,吓得差点从桥上掉下来,惊魂未定地侧头看清来人,才缓过一口气,抱怨道:“秦川!你想吓死我啊!”
秦川却不以为然:“你不做亏心事,又怎会被我吓到呢?”
贺兰段挑着眉,不屑道:“我可不像你,我堂堂大理寺卿,从不做亏心事。”
秦川冷哼一声,贺兰段却忽然来了兴致,继续道:“你家王爷刚刚过来放了河灯。”
秦川瞥了他一眼:“她每年都来,没什么稀奇的。”
贺兰段贼贼地笑着,碧绿的眼睛如夜明珠一般,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活像一只金华猫:“可她这次放了两个河灯:一个白的,一个红的。”
贺兰段还想说什么,却被秦川冷声打断:“她刚才在哪里放的?”
贺兰段一愣,随即笑着指了指扶鸳河的东南面,靠近金钱巷的位置,秦川一展轻功,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待他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桃红色的河灯。
贺兰段凑进想看看河灯上写的是什么愿望,却被秦川高颀的身影挡住,什么都见不到,他便嘟起了嘴,悻悻道:“河灯若是被从河里捡起来,愿望就会失灵。”
秦川看完灯上的字后,轻轻笑出了声,将河灯顺手放入袖中:“不打紧,这个愿望,我姑且可以替她实现。”
那晚月色皎洁,月华如雾般,薄薄地浮在秦川的面庞,柔和了他刚毅的轮廓。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贺兰段从没见过秦川像现在这么高兴过。
两人结伴走在去贺兰府的路上,贺兰段憋不住好奇心,问了一路。
“这张脸皮有点旧了,要不要我回去给你修复一下?”
“不必。”
“御史大夫答应帮我们了?”
“嗯。”
“哈哈哈哈,能说服那只老狐狸,你还真有两刷子!”
“……”
“那个河灯上到底写了什么?”
“……你真的很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