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三月的午后,慵懒的阳光地扫过孙家后院,苍翠挺拔的樟树下一地斑驳的阴凉,他背靠大树,悠闲地躺在婆娑的树影中,头上偶尔传来几声白耳画眉的清啼。
他忽觉腹中空空,嘴里乏味,便起身越过庭院跑进了厨屋,踩在木凳上,伸手去够柜上的蜜饯罐子,眼瞅着还有一点就够到了,老旧的宅屋突然人声杂沓,接着便传来一阵阵惨叫。
他迷惘又惊恐,慌忙跳下了凳子,蹲在厨屋的门前,轻轻打开一条门缝,透过缝隙他看见一群黑衣蒙面的人站在他家的庭院里,他们手中的刀并不雪亮,鲜红的血沿着刀锋汩汩流下,滴在他们脚下的尸体上,庭中忽然寂静,明快的鸟啼和聒噪的蝉声都消失不见,只有樟树葱郁的繁枝还在随风摇晃着。
他受到惊吓,张大了嘴想要哭喊,又害怕引来那些歹人,于是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在心中不住嘶喊着。
——爹……娘……你们在哪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好怕啊……
“头目!庖屋好像有人!”
“进去看看。”
突然听到这番对话,他心中一惊,迅速离开了门口,躲进了墙边生火的草堆中,捂着口鼻,大气也不敢出。
那些人果然破门而入,走在前面的黑衣人一脚踢翻了石炉旁的菜篮子,青叶散开果子滚落一地,一个红彤彤的石榴顺着地砖慢慢滚到了他的面前,他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响声。
负责搜查的黑衣人喊道:“报告!这间屋子里没有人!”
他刚想松一口气,庖屋门口却传来一声冷笑:“是吗?”
他忐忑地盯着面前的石榴,将嘴捂得更紧了,在心中默默祈祷自己不要被他们发现,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草堆被一大片阴影覆盖住,遮挡了外界所有的阳光,他的心也徒然陷入了黑暗。
焦灼的汗水淌湿了他的后背,庭院内横躺的尸体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的脊背紧贴着身后的石墙,紧张到快要窒息,就在这时,一只黑色的大手突然伸进了草堆中——
住手!不要!
孙承恭握住枕边的佩剑,猛然惊坐而起,汗水已浸湿了他的薄衣,案上燃着一盏孤灯,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响,夜风经过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
守在榻边的贾寿觉察到主子的不对劲,关切地上前询问:“公子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孙承恭听到贾寿的声音,才渐渐缓过神来,将雪亮的剑身收进鞘中,嗓音低沉道:“无碍。”
贾寿听出了主子声音的嘶哑,赶忙道:“公子是渴了吧,我马上给您倒茶。”
孙承恭隔着纱帐阻止了他:“不必了。”
尔后顿了顿,又问道:“现在是几时?”
贾寿收回迈出的步伐,恭声道:“回公子,眼下已是二更天。”
孙承恭望着窗外的骤雨,紧了紧衣口,掀开沙帐走下床,贾寿退闪到一旁,不明白主子的意图:“公子,这么晚了,您是要去哪?”
孙承恭拿起胡椅上的轻裘披在肩上,淡然道:“夜长难寐,我去南苑走走。”
贾寿一怔,南苑是晋欢公主的居处,主子和公主的关系素来不善,夜深雨重的,主子去那里干什么呢?
贾寿正欲询问,但又怕主子嫌他多嘴,把话憋了回去,默默寻了把纸伞快步赶上主子的步伐。
门外白雾绕庭,秋雨丝丝坠入池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栽于池旁的木芙蓉垂在泛黄的芭蕉叶下,显得娇弱朦胧,雨声潺潺掺着小池的蛙声,洗净了满庭的灰埃,也洗净了七月的桂香。
贾寿连忙上前给主子撑伞,孙承恭却接过伞,看了他一眼道:“外面寒气重,你不必跟来。”
贾寿一愣,更是不解,只觉得主子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贾寿只好立在檐下,目送着孙承恭走出庭院,怅然若失。
他与主子从小一起长大,同他学习剑法,无时无刻不陪伴在他身边。他曾是他无话不谈的挚友,可自从晋欢公主进了将军府,主子就再也没笑过,渐渐把事情都藏进心里,不让人知晓。
也是,晋欢公主包养男宠,夜夜歌舞升平已是人尽皆知,任主子脾气再好,也戴不下这么多顶绿帽子,贾寿不知,这天下,究竟有几个男人能忍受这种风流成性的女子做自己的发妻。
可皇命在上,先皇钦赐的婚事,孙家又不得不从,主子也只能处处隐忍,叫他这外人也看得难受。
雨脚愈加急促,贾寿望着雨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何处雨,已觉此间凉。
孙承恭一袭白裘,持伞走在雨幕里,石板溅起的雨水湿了他的绔脚,纸伞愈重,雨声愈大,他的心情也愈加烦躁难安。
梦中的场景不停回放着,那双巨大的手掌已成了他多年的梦靥。
他知道,幼时的一幕幕已深深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连梦也不放过他。
这是孙家的一个弥天大谎,而他也是这谎言的一部分。
世人都道他龙血凤髓,贵不可言。
可世人不知,他并非孙家的嫡子,一手遮天的孙斌只是他的远房叔父。
他被人带到凤州将军府的那天,孙斌告诉他,他是庆州孙氏的遗腹子,是孙家外流的珍贵骨肉。
再几日后,他便成了他的嫡子。
他本该感激孙氏夫妇的,在他家遭到血洗后,他们愿意收留他,给他万般宠爱,还给他找了孙家武功一流的暗卫教他习武。
刚开始,一切都很好。
可当他看到贾元的那张脸时,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那日躲在庖屋里看到的一切,他想起来是谁屠杀了他的家人!
当年闯进庆州老宅的正是以贾元为首的孙家暗卫,而指使这一切的正是孙斌!
苦苦探寻三年,经历几番周折,他才终于得知那些陈旧的真相。
他的生父当年并没有如传言的那般,光荣地战死沙场,而是在官路遭人暗杀。因为他是一条重要情报的线索,而这个情报足以置孙斌于死地,于是孙斌决定杀人灭口。
可孙斌没想到,暗卫那时没有找到他,而他躲在庖屋里亲眼目睹了这一惨案,也将贾元的脸刻入了自己的心里。
家族惨案不是悲剧,而是一场阴谋!而他又如何甘愿认贼作父?
孙承恭发誓要向世人昭示真相!为族人复仇!哪怕是玉石俱焚,他也要拉上孙斌一起下地狱!
寒风刺骨掠过,凌乱了雨脚,冰冷的雨水溅在孙承恭的脸上,使他刚毅的面庞更加冷酷无情。
南苑守门的护卫一个寒噤从迷糊里清醒,一睁眼便遥遥望见了持伞而来的孙承恭,心中一惊,赶忙迎了上去:“公子这么晚了,有何吩咐?”
孙承恭瞧也不瞧那护卫,径直道:“我来看看公主。”
孙承恭剑眉凤眼,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乖戾狷狂,冥若寒渊的眼睛,看一眼便让人不寒而栗,护卫忙低下头,畏畏缩缩道:“公、公主已然睡下,公子不若……”
“不若什么?”
孙承恭独有的低沉嗓音从他头顶上传来,带着雪山极地的严寒,仿佛一瞬间便将这扑簌而下的雨水冻结了。
护卫是个明白人,公主固然尊贵,但在这将军府上,有谁敢违抗孙承恭的命令呢?
他瞅见情势不对,快步避到一旁,识相道:“属下是说公子随时都能来,公子这边请。”
孙承恭往前走了几步,觉得院内太静,忽尔侧头,嘴角牵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怎么?今日南苑没有客人?”
护卫听罢知道孙承恭说的“客人”是公主养的那群面首,顿时脚下一软,慌忙跪下,惊恐道:“公子饶命啊!那些人是公主请来的,属下什么都不知道啊!”
孙承恭瞥了一眼跪在水洼里的人,冷声道:“有客人吗?”
护卫早已吓破了胆,杵在原地拼命摇头。
孙承恭冷哼一声,持伞拂袖而去。
雨声渐弱秋风更紧,下仆将他的伞收起,服侍公主的女婢颤颤巍巍地替他点上一根白烛。
孙承恭接过凤纹烛台道:“你们下去吧。”
仆从们慌忙退下,他们自然没有发现,一向冷漠霸道的孙承恭,竟会细心地用手护住烛火的苗儿,挡下身后的寒风,小心翼翼地给朱漆的门开了一条缝,轻手轻脚地跨过门栏,阖门走进里屋。
屋内熏着甘松香,暖黄的烛光渐渐照亮了他的视线,楠木床上轻纱罗帐下,李玉和睡得正香。
孙承恭轻轻抬手缓缓撩开纱帐,在小簇烛光下,他的神情似乎柔和了许多,眼中攒动的,不知是烛影还是暗藏的情愫。
灯火缱绻,映照着李玉和的如花面容,此时,她仿佛是被梦靥困住,蹙着眉头,嘴里不停念着:“子奂子奂……”
孙承恭蹙眉,隔着锦被,轻轻握住她在褥下微微颤抖的手,浅笑道:“怎么?在梦里被我欺负了吗?”
李玉和自然没听到他的话,难过地偏过头:“子奂……走……”
听到后面一个字,孙承恭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他苦笑着帮她把几缕凌乱的青丝别到耳后:“走?我都离你这么远了,你还想让我走去哪?”
李玉和轻咬着唇瓣,哼了几声,不再梦呓。
孙承恭就这样半跪在榻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有几次,他想伸手去触碰她的面颊,但最终只是替她紧了紧被褥,最后轻声吹灭了烛火,宛如一声叹息。
临走时,他对下仆说:“谁都别告诉公主我来过。”
孙承恭这次来南苑,不过是忽然记起李奕欣曾经和他说过,李玉和最怕雨夜,每当夜里下了雨她都会央着李奕欣陪她一起睡。
他担心她,不是出于责任,而是私心,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去看看她罢了。
他背负了太多仇恨,以至于让他对她的爱变成了某种禁忌,他怕她受牵连,更害怕她会因此看不起自己,他被自己束缚着,对她的爱,始终不敢说,也放不下,只能像这样默默守护着她。
孙承恭离去得早,自然不知道他合上门后,李玉和松了口,在梦里说完了这一整句话:“孙子奂……别走……”
一个别字,姗姗来迟。
正如夜雨里的秋月,它分明在那里,可谁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