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我还没有走到太极宫,就遇到了四处寻我的刘公公,他急急忙忙地小跑到我跟前,告诉我圣上已移驾兴庆宫准备接见明德郡主和晋欢公主,让我也赶快随他赴宴,我这才想起来明日便是河灯节了,李真淳采用了我的计策,宴请了他们。
于是我便跟随刘公公去了兴庆宫的沉香亭。
自大周皇宫建成以来,沉香亭一直都是兴庆宫最美的一隅。
还未登亭,遥遥地便能望见大片嫣红姹紫的牡丹,依亭而生簇蕊盛发,伴着清风微微摇曳着,宛若一片花海掀起层层波浪,再走进些,一种西域独特的木香迎面而来,空气仿佛浸泡在龙膏酒里,一瞬恍惚,仿佛来到了胡姬酒肆听一曲盘铃曼舞,翡翠的鸳鸯瓦在太阳下莹莹发光,如同顶着一片粼粼然的碧波,杜鹃在树间发出清脆的啼鸣,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幅宁静的夏日画卷,让人倍感惬意。
可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最让人头疼的两个妹妹,我不禁悲从中来,百苦难咽。
虽然说李玉和一向娇惯无度,但李奕欣却也没有平常公主的端庄秀气。
母后失势以后,李奕欣的母妃陈贵妃,被父王独宠了几年,三千宠爱风光一时,后宫嫔妃们都看绿了眼,自然也没少明争暗斗,可惜陈贵妃还是怀上了父皇的第四个孩子,也就是二公主李奕欣。
没过多久,葵妃所出的第一个公主不幸夭折,如此,李奕欣的地位便相当于长公主,她自幼有父皇宠幸,表面上乖巧顺从,实际却是个爱闯祸的主。记得我在国子监学书的时候,总能从同窗的嘴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传闻,例如元瑛公主爬到树上采果子不敢下来、元瑛公主把二皇子推进龙池里了、元瑛公主把龟兹国使者的马牵走了……等等。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大错,却着实让父皇替她头疼了好一阵。
但李奕欣有一点比李玉和强上百倍,那就是她能歌善舞,十分会讨父皇欢心。尤其是她独创的彩云舞,我依稀记得绣在她舞衣上的百鸟羽毛,五色斑斓栩栩如生,彩袖腾起翩若惊鸿,动若凤舞惊艳四座,让人过目难忘,连最善歌舞的西蕃贵族看了都赞不绝口,自愧不如。父皇也因此更加疼爱她。
而我却没料到,作为最得父皇欢心的孩子,李奕欣居然会被遣送到永州,收起了淬了金屑的羽翼,成了明德郡的郡主,父皇从此不再向旁人提及她,宫闱将她忘却,元瑛的名讳就像是一件奢华的旧衣裳,被封存箱底。
李孛弼如今已不是从前的二皇子了,那李奕欣呢?她还是那个笑容烂漫的元瑛公主吗?
我怀着一大堆疑问,心中忐忑地随刘公公登上了沉香亭。
亭前的侍从瞧见了我们,向亭内高喊道:“安陵王到!”
清风经过,亭上的树枝哗哗作响,我还没反应过来,一抹杏黄的身影便向我扑来,带着日光般的温暖紧紧地抱住了我,亲切地娇声道:“皇兄你可终于来了!”
这娇美的声音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一边推开她,一边故作正经道:“晋欢,这是在宫里,天子面前,你这样举止不雅,有失公主的仪态。”
李玉和却没有我这般的顾忌,反而笑我说:“什么天子面前,皇兄你也太严肃了,不就是和自家人聚在一起谈天吗?何必如此紧张?”
说着她便挽上我的手臂,和我一起走进了沉香亭。
刚一进去,我便看到了坐在正上方一身黄袍的李真淳,上官凝面容静婉,柔顺的青丝挽成朝云髻,一袭水蓝华衫陪坐在他的身侧,望着竟有几分登对。再看那右方下座上品茶的孙承恭,他上着伽罗色的半臂衫,系银边革带,下套鸦青长靿靴,举止虽还算恭谦,但眼神中却透着一种轻蔑,仿佛天生狂狷不羁。
他自小便是狂傲骄矜的纨绔子弟,如今也未改本性。
看着他冷峻的面庞,我却忽然想起了他的身世。他骄傲的背后,究竟有多少难以言尽的痛苦呢,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苦涩。
李真淳见到我,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烂漫的笑容:“皇兄今日真是帮了朕的大忙呢。”
我知道他是指早朝的事情,于是低首恭敬道:“皇上谬赞,微臣不过是尽了大夫的本分。”
李玉和听了我们的对话,非常不满,娇蛮地抗议道:“今日本是佳节团相聚,被你们君君臣臣地一念叨,气氛不就全毁了!”
天子跟前都这么没规矩,李玉和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果然当年礼官让她罚抄《女戒》时我就不该阻止啊!
我十分后悔,刚想训诫一下李玉和,却听上官凝对李真淳进言道:“臣妾以为晋欢公主说的极是。河灯节家宴,图的就是家人和睦,族人平安,大家尽兴便好,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我听罢一阵愕然,身旁的李玉和却更加神采奕奕,有些得寸进尺地朝我促狭一笑:“还是上官美人通情达理,本宫这两个皇兄啊就是木鱼脑袋!”
我暗暗瞪了她一眼,却听李真淳朗声道:“好啊!就依美人的意思,今日宴上就不要顾忌那些君臣之礼了,大家开心就好!”
说着,他转身扯了扯上官凝的衣袖,葡萄般的眼睛水汪汪地瞅着她,李真淳突然放下帝王威严的身架,请示般地轻声询问道:“那……朕可以去抱抱昭哥哥吗?”
我在一旁听得直冒汗。
我的蠢弟弟,就算不管君臣礼节了,你也不能这样公然卖萌啊!我都快看到你透明的小尾巴了!
我面上宠辱不惊,心里却兀自懊悔,夭寿啊,李真淳和李玉和都被我惯怀了……
我李墨方给列祖列宗磕头道歉。
上官凝淡漠地瞥了李真淳一眼,朱唇轻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傻皇帝的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我扶额,不忍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