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娘前日接见田厚行时就知道她身子极其虚弱,却没想到竟然虚到这个份儿上,滑一跤也能一命呜呼,心中好不懊丧,只得吩咐道:来人,把尸体抬出宫城装敛,尽早发回太原老家安葬吧!
小太监抬着田厚行的尸体急急离开了,这时辰眼看着宫门就要上锁,尸体停在宫里不吉利,得赶紧运出去。小太监把尸体抬到玄田门,由守宫门的禁军抬出去发落了。
在田七娘了解事情经过,进行善后处理期间,沁梅强作镇定,心中一直有如小鹿乱撞,偷眼去瞧遥儿,却见她神情自若,沁梅不由暗自佩服:这个丫头,倒是生了一颗泼天的胆子,在君上面前也能如此从容。
遥儿九岁就见过杀人,十三岁就跟着师兄杀人,那时她是随师兄带兵入山平叛,死在她手中的叛兵,就有数十人之多。在洛阳更曾亲手宰过几个仇人,她的心理素质自然没有话说。
虽说田七娘气场很强大,可遥儿自幼与祖爷相处,那一代豪杰的气场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了的,遥儿与之相处多年,早已习惯。在这方面,沁梅确不如她,沁梅自幼被收留,是当成护卫来培养的,而不是刺客。
沁梅虽也杀过人,却都是出自田七娘的旨意,令出于上,此人又是整个齐国的统治者,她的心理上天然就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而此刻却恰恰相反,她杀的人就是这个一言可决天下人生死的妇人的侄子,她当然害怕。
等到田七娘下令把尸体抬出宫盛敛时,沁梅紧绷的心情才放松下来。
遥儿和沁梅退出大殿,互相望了一眼,一言未发。
宫城西侧的夹城面积不小,里边住的多是侍卫田士,沁梅的住处也在夹城里面,二人一路同行,半晌无语。走了好久·沁梅才站住脚步·微微低着头,对遥儿轻轻地道:谢谢你。
遥儿微笑道:不用谢。
沁梅抿了抿嘴唇,微微扬起眸子,好奇地问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为何肯担着莫大的干系如此帮我?
遥儿道:帮人,一定要有理由吗?
沁梅道:你当然不需要理由……我却瞧不出,你是一个负气重义的江湖女侠?
遥儿道:好吧!其实是因为……我觉得你若替这样一个人偿命,太不值得!
沁梅静静地凝视她许久,唇边渐渐绽起一丝笑意:你这人,其实还不坏!
遥儿无奈地道:大姐!你······
我比你大?
妹子,你……
你还是叫我谢都尉吧!
谢都尉……
沁梅很郁闷,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两人吵吵闹闹,距离拉近了不少。
遥儿当值的田成殿是田七娘退朝之后,处理政务、接见亲信大臣的一处重要所在。
这座宫殿位于明堂西侧,大殿为三进的正门,一进为光范门,二进为乾化门,再进为田成门。在殿东还有一门,叫东明门,殿西有一门,叫广运门,出广运门,经长乐门,进入明福门,就是中书省(宰相衙门)。
中书省西面是史馆,史馆南面有内医局,北面有尚食厨。中书省北面是命妇院,院北又有修书院。这一带可以说是朝廷办理日常政务的核心地域。
遥儿在田成殿第三进院落田成门内当值。一大早,遥儿到了轮值时间,便早早赶去田成门,此时田后正在明堂召见文田百官开大朝会。
红日初升,晕红的色彩洒满大地,太监宫娥们忙碌地进行着洒扫清洁的工作,这时一个头戴软脚幞头,身穿圆领袍衫,革带束腰的清秀公子缓缓走来。
见过裴总管!
见过裴总管!
一路所见的宫娥内侍见到他纷纷施礼问好。
裴纨身为内宫总管,如非特许,也不用上朝,一般他会先于田后赶到田成殿,把头一天未处理完的案牍卷宗分门别类进行整理,需要留下由田七娘亲自审阅的整理出来,还有一些该发付各有司衙门的案牍派付一下。
裴纨悠然走到田成殿前,正要迈步进殿,目光从一旁侍卫脸上掠过,本已迈进门槛的腿又抽了回来,他扭过身子,上下仔细打量了遥儿一番,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道:你是······
遥儿也正在看着他,他刚刚一到,遥儿就注意到他了。姚金铃的下落就掌握在这个男人手上,遥儿在宫里的唯一目标就是这个男人,怎么可能不注意他?可是千方百计想接近他,如今他就在自己眼前,如何才能询问呢?
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此时情景,比之这位追求窈窕淑女的君子来,更难啊!遥儿追求的还是位男神。
遥儿苦苦思索着,不免有些走神,裴纨与她说话时,她的眼神还是直勾勾的,裴纨这句话说到一半,她才醒过神来,急忙施礼道:属下遥儿,见过裴总管!
她这一施礼,裴纨有些想笑,嘴角微微一抽,欣然道:是了,果然是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遥儿道:在下本来是入了金吾卫,可是才三天功夫,就被调到引驾仗来了。
裴纨莞尔道:好得很呐!如此一来,来日有暇时,我便可以再领教领教你的蹴鞠功夫了。
遥儿笑道:裴总管蹴鞠之术甚是高明,在下也有心领教呢!
裴纨点点头,一脚迈进殿里,心头隐隐有种古怪的感觉,回头望了遥儿一眼,见她神态如常,并无异样,可是自己心头那种奇怪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偏又说不清楚。遥儿沉思之中,目光有些危险,裴纨已经感觉到了,却猜度不出那样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
田七娘临朝听政,要至午间方歇,然后用餐,随后到武成殿,午睡后接见几位需要私下会唔,商议军机要事的大臣,再处理各种奏章。所以整个上午,裴纨就是武成殿的主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遥儿一直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殿内,可惜,裴纨却一直没有再出来,即便她出来,除非对方主动跟她说话,她也不能搭讪,眼看唯一的知**就在眼前,遥儿却无计可施那种感觉着实难受。
遥儿站在那儿胡思乱想起来:他总有离开武成殿的时候吧?比如替君上传旨等他离开的时候,我找个机会跟上去,嘿嘿嘿嘿······
不成!这里是武成殿,我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个第三进院落,如果他离开,我只要跟上去,马上就会被发现。
嗯……他总有要方便的吧?茅房在偏殿西侧,左右是值房和太监宫女们的住处,白天他们各有职司全都不在,那边一向冷清,我可以跟上去制住他,稍作恫吓,就得乖乖招供。这时遥儿还不知道这裴纨也是一个高手。
不成,我跟过去是来不及换装的只蒙了面孔的话,殿前一共就这几个侍卫,谁离开谁没离开一查就知道,难道问出口供之后还要宰了他不成?
遥儿杵在那儿,正在神游物外,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喂!你干什么呢?
啊?
遥儿回过神来,就见被他在心里边已经算计了千百遍的裴纨正站在面前,一脸好奇地看着她,遥儿吓了一跳,吱吱唔唔地道:我……,我正在想……,总管有什么事?
裴纨抽了抽嘴角忍笑道:你跟我去史馆一趟,把这些卷宗送过去!
裴纨身后站着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厚厚一摞卷宗一直高过下巴,摇摇晃晃的十分吃力。遥儿连忙答应一声,从那小太监手里接过大部分的卷宗。
裴纨走在前面,遥儿和那小太监跟在后面,虽然遥儿接过了大部分卷宗,这点份量与她而言依旧很轻松她迈开两条腿,走得很是悠然而那个小太监一开始还觉得轻松,可是十来斤的份量一直捧在手上,到后来也是越来越觉吃力,就落在了后面。
遥儿盯着裴纨的背影,忍不住又思索起来:真是棘手,他是唯一知道苗神客下落的人,可是要想从他口中问出消息,除了用强怕是别无他法。然则用强之后该怎么办?杀了他?莫说我下不了手,就算下得了手,以他这等身份一旦出事,我还能走得出宫门?
遥儿正想着,裴纨忽然一转身,笑吟吟地道:你到宫……
裴纨这一回头,却发现遥儿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而她视线的角度······
只略一看,裴纨就看出,如果他不转身,遥儿这样的视角,看的就是他腰部以下~~臀部的位置,顿时有些愠怒的感觉。
遥儿捧着卷宗正在沉思,裴纨突然止步,遥儿发觉要撞上他,急忙站住脚步,怀里高高的一摞卷宗却因为惯性向前一栽,哗啦一下撒了一地。
遥儿连忙蹲下拾取卷宗,裴纨心中的难堪稍稍减弱了一些,他朝着遥儿的后脑勺狠狠地瞪了一眼,见那小太监刚刚追上来,便也蹲下帮她拾捡卷宗。
走吧!
裴纨拾起最后一本卷宗,往遥儿面前高高的卷宗堆上重重地一拍,下巴一扬,扭过身去,仿佛一只高傲的羚羊。
这只羚羊在前面走着,走着走着,却渐渐地不自在起来,他不知道遥儿是不是还在盯着他看,又不能时时回头去看。意识里面,却总有一双眼睛正盯在他的屁股上,让他有些痒,有些麻,还有一些……不自在。
小太监追上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裴纨走路有点顺拐。
裴纨自幼生长于深宫,待他得田七娘赏识,成为身边的亲信之后,精通案牍文书、政务管理,唯独于这感情一事,他是一张白纸。
于是,深宫生活就把他养成了一个在政务官场上是运筹帷幄、精明干练的内相,在情场上却懵懂无知的一个雏儿,智商和情商畸形发展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