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田七娘隐隐有些被说动,裴纨又道:不过,裴纨觉得,刑狱之事,实关于天。典刑者,惟一所循便是天理之公。如今既然证明法官有可能枉法,大王乃天子。天子即法,法即天子,也不可一味拘泥于成法,而致生冤狱。
裴纨先站在田七娘的角度,完全为她的权威和利益考虑。做出一番解释,随即话风一转,又来了句法理不外乎人情,田七娘便不甚抵触了,可她想了想,还是不愿意坏了自己亲手制定的规矩。那无疑是亲手否定了自己的权威,不禁迟疑道:你是说,老妇可以亲自过问此案?
裴纨乖巧地道:裴纨怎敢怂恿大王自毁法纪呢。不过,在裴纨想来,大王若是想微服私访,到上卿院后堂去听听审,目的只在于考察一下官吏嘛,便不算干涉成法了。如果法官有不公之处,相信有大王看在眼中,纵不干涉,他们也会予以纠正。
田七娘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思索片刻,微笑道:小纨你老成谋国,若非我离不开你,老妇定提擢你为朝中宰相!
田七娘起身道:老妇已经很久没有出宫了,正觉有些烦闷,那……咱们就去御史台走走。
穆夫人道:女儿也去!
田七娘把脸一板,说道:不成!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你是一位公主,随为娘去御史台,算是个什么名头!
穆夫人不悦地退开。
天子要出行,虽说是要微服私访,也要好一番准备,整个宫里顿时忙碌起来,大将军田攸宜急急密调百骑中的精锐护驾。一律换穿了便服,暗藏利刃,准备伴驾出宫。
田七娘回寝宫换穿了一身男服,端端正正地戴好软脚幞头,对着一人多高的铜镜一看,俨然一位风度翩翩的老年文士,只是颌下少了一部胡须。略减了几分风韵。田七娘吁叹道:老妇可有不少年头不曾穿过男服了。
团儿笑道:大王这一装扮,风度翩翩,若是走到坊市间去。可要迷倒不少怀春少女了。
田七娘听得噗哧一笑,点了她一指,嗔道:就你会说话,长了一张巧嘴儿。
不一会儿。装扮完毕,田七娘持了一柄折肩。轻轻摇着步出寝宫,这时候裴纨和田攸宜也都换了便装,裴纨一身文士袍、头戴纱巾,玉面朱唇。明眸皓齿,俨然一位丰神如玉的美少年,田攸宜则穿着一身襕袍。魁梧雄壮,两人站在一起。宛如一枝鲜花傍着一棵大树。
田七娘闪目一看,疑惑地问道:离姜呢?
裴纨回答道:公主饮了几杯醴酒,便说此处闷热,到丽景台泛舟去了。
田七娘可不大相信她这个女儿会这么安份,那遥儿既然是她的人,她能不用心么,自己不带她去,说不定她要准备自己溜出宫去,田七娘摇摇头,又向裴纨问道:临安府的‘过书’备底和公主府的契书过书都拿来了么?
裴纨道:一应物件俱都取来了,大王现在要看么?
田七娘摇头道:你且带着,老妇在车上看。
一行人出了宫门,田攸宜已经安排在宫门口安排好了车子,众人侍候田七娘上了车,便护拥着车驾向御史台赶去。
其实御史台台狱就设在宫城西侧的丽景门,就在宫城范围之内,寻常百姓除非是举行类同请愿、劝进那样的大规模行动,否则根本不会在这一带闲逛,田七娘就算大摆鸾驾赶去御史台,也不虞被百姓们看见,这番微服装束,却是为了掩在宫城各处办事的各司各衙人员耳目。
氤氲殿在城东侧,他们就近出了宫门,在宫城东侧启行,绕皇城半周,便能到达台狱。田七娘坐在车中,把临安府取来的过书备底打开,又打开从公主府取来的一应契约反复验看。
遥儿那份过书上原来的店主叫沈赐福,御史台曾经认真查找过这个人,结果依着上面的记载,却根本找不到这个人,仿佛这个人压根就不曾存在过,现在公主府却拿出了市籍(营业执照)、房契、还有过书,上面的主人正是那个所谓的沈赐福。
所有这一切,都证明那数家店铺的神秘原主人,就是穆夫人。市籍、过书和契约上的时间自然没有问题,临安府司户衙门的大印也确凿无误,接受过户一方的文件上还有遥儿的亲笔签字画押,田七娘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对于遥儿谋反的看法更加动摇了。
大王,台狱到了!
车子忽然停下了,窗口传来小海低低的声音。田七娘抬起头,对裴纨道:小纨,你和攸宜进去,唤俊下臣出来见老妇,不许声张!
裴纨答应一声,起身走下车子,对田攸宜低语几句,两人便并肩向台狱走去。台狱门前一处拴马桩旁,有个马夫模样的人正在梳洗着马匹,裴纨向他看了一眼,那人轻轻点了点头,裴纨脸上略显紧张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
门前有奉宸卫的官兵认真检查着进入御史台的一切人员,裴纨和田攸宜旁若无人,迈步便进,几个士兵赶紧上来拦截,这时田攸宜麾下几个便衣侍卫已经冲上去,亮出了自己的鱼符。
奉宸卫士兵一看是羽林禁卫,不禁呆了一呆,那便衣侍卫低声道:羽林卫办事,闪开了!把他们推到一边,便护着裴纨和田攸宜往衙中走去。
过了不大的功夫,俊下臣便陪着裴纨和田攸宜匆匆走出来,一脸紧张地赶到牛车前。
上来吧!
车中传来一个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俊下臣身形一震,急忙答应一声,举步登车。又过了片刻,俊下臣从车中走出来,脸色有些阴晴不定。紧跟着田七娘也缓缓地迈步出来,小海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俊下臣因为已经得了田七娘的吩咐,不敢走在她的后面叫人看来诡异。只好与她并肩而行,仿佛是陪着一位知交好友,前衙后衙府中各处都有些来来去去的差人,见此情景,只当是俊下臣的一位贵客,却绝对不会想到这位轻摇折扇的老年文士居然就是当今大王。
大王怎么到台狱来了?
俊下臣把田七娘让到自己的押衙,请她上坐了。这才隆而重之地给她行了一个自创的五体投地大礼。
田七娘淡淡地道:没甚么。老妇在宫里有些闷了,出来转转。这天气,上哪儿都嫌热。近来国事繁忙,又不能抽身去龙门避暑。这三法司中,如今以你俊下臣执掌的御史台最为出色,执法严明。断案公正,从无一案积压。老妇想着,就到你这来走走吧,顺道儿,听一堂审。看看你这御史台究竟有何独到之处,来日也可推广于寇卿宫、上卿院!
果然来者不善!
俊下臣心中一紧,忙强作笑容道:大王谬赞了。大王想听审的话,那……臣这就去安排一下。看看正有哪桩案子在审理之中……
田七娘打断了他的话,问道:那遥儿谋反一案,是由谁负责审理的?
俊下臣暗自一惊,赶紧欠身道:此案由俊无双全权负责。
田七娘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个遥儿,辜负了老妇的信任啊,老妇每每想起,都觉得痛心,那……就审审她吧,你让俊无双提审遥儿、欧阳衷和李游道!老妇在后堂,好好听听,看看那遥儿待要怎么狡辩!
俊下臣脱口就想说出:此案已经审结,无法再审人犯,可是话都到了嘴边儿,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大王驾临御史台,点名要听审一件案子,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其中必有重大缘故。
他这御史台何止是粗暴执法,简直是执法犯法,毫无规矩。遥儿一案处理的太草率了,虽然这位女王不曾习过律法,也不了解司法的详细程序,可是以她的精明,难保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俊下臣现在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有所行动的好,动作越多,漏洞越大。想到这里,俊下臣便恭谨地答应一声,故作从容地道:大王稍坐,臣这就去安排!
裴纨突然上前一步,扬声道:中丞,且慢!
俊下臣止步道:裴总管有何吩咐?
裴纨浅浅一笑,说道:吩咐可不敢当,裴纨只是觉得,中丞只要使人去吩咐一声就行了,大王要听审,自然要在俊无双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才好,不然俊无双明知大王就在后堂,问案必然有所拘束,那就有失大王考察吏情的本意了。
田七娘看了裴纨一眼,对他自作主张的行为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便释然了,裴纨与离姜一向交好,想来是出行之前女儿对他有所托付了,田七娘暗暗叹了口气。便道:裴纨所言有理,俊卿,你就留下陪老妇吧!
俊下臣暗暗叫苦,他本想先溜出去提醒俊无双一声,这一下却是绝不可能了,当着田七娘和裴纨这对精明的有些过份的小子,他就算想在话里有所暗示都不能。俊下臣无奈,只好回到主位坐下,这才扬声喊道:来人!
俊下臣自打请了田七娘入室,便把一应杂役下人全赶了出去,只有外边耳房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候着。俊下臣喊了三声他才听见,急急走进来,躬身道:中丞。
俊下臣清咳一声,道:你去告诉俊无双,手头正在处理的案子都放一放。马上审理遥儿的案子,把李游道、欧阳衷也提上公堂。
那小厮答应一声,一溜烟儿地去了。
管伯等人入狱时又已自行认罪,他们这案子就更是处理的无懈可击了,只剩下欧阳衷这一个老头儿坚决不认罪,俊下臣集中火力专攻他一个,也好办多了。
欧阳衷是什么人?他是御史右丞,专门监管地方府县官吏,得罪过的人着实不少,他不认罪不要紧,俊下臣不但拷打了几个受株连的官员,迫使他们招了供,而且发动各地官员,侧面提供了许多欧阳衷意图不轨的证据,可谓铁案如山。
反倒是遥儿这案子有些棘手,一则俊下臣当初为了把他咬死为叛党的重要同谋,想叫他无从辩驳,所以把他的这段案情捏造的比较缜密,和他串连的大臣比较少,结果作茧自缚,现在想多找几个人来证明遥儿有罪也不成。
另一方面,遥儿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只与穆上玄、田三思、穆夫人这些方面的关系比较密切,俊下臣又不想把这些人牵涉进来,如果那样政局真可能会失控,那时就不是他能弹压得住的了。
因此从手续上来说,遥儿一案还缺少一个必要的证人。
孙花花已经招供了,欧阳衷不可能招供,李游道是世家,又是大夫之列,朝廷高级的官员,以俊无双的身份审理此人比较吃力,你让他一个局级干部去审一个部长,他镇得住场面么,要审李游道这种部级干部,怎么也得俊下臣这个部级干部才行啊。
所以俊无双一直没有提审李游道,他准备把这块难啃的骨头丢给俊下臣本人去处理的,不想俊下臣派人催促,叫他马上提审李游道、欧阳衷和遥儿。俊无双无奈,只得应承下来,吩咐把在审的一众人犯押下去,提李游道和遥儿上堂。
但好歹这李游道已经被攻克下来,答应攀咬数人,这遥儿就是其一,不过欧阳衷还是那副硬骨头……
俊无双这厢下令,差人马上便去提人犯上堂,与此同时,俊下臣暗暗念着阿弥陀佛,陪着田七娘从后门儿悄悄来到了后堂。
公堂问案,主审官头顶有明镜高悬匾,身后是红日海水祥云图,不过这堵墙虽然是上接天棚的,却不是一堵死墙,从两侧是有小门儿可以绕到后面的。后面另开一道门户,里边也有坐具几案,字画花瓶,仿佛一个小书房。
主审官是由这后面走出去升堂问案的,有时遇到些难决的案子,也会召一些陪审官员和经验丰富的老吏到这后面来商议对策。此时,田七娘就坐在上首,俊下臣、裴纨、田攸宜等人也在下首被赐了座位。
过了片刻,李游道被带到了,依例,哪怕是已经审过了无数次的犯人,上了公堂都要有唱簿点名、验明正身这道程序,但是就算李游道这样的尚书级官员提到堂上,俊无双也未点名验身。
俊下臣听着前边的动静,不禁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偷眼一打眼,好象自田七娘以下,大王都不太明白这道程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俊下臣这才放下心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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