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淖尔水再往前去就是姑墨城了,李欢寻原本就驻扎在那儿,虽然朵朵在姑墨城并不是什么知名人物,却难保到了那里不会有人认识她,因此遥儿与她商议一番后,决定让她先居住在与姑墨城遥遥相对的淖尔城。
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以后如何生存在遥儿看来是个很大的问题,她也曾就这个问题同朵朵商量过,朵朵却很乐观。
一到淖尔,朵朵便如鱼得水,再不复临安时那般怯怯弱弱无助模样儿,她告诉遥儿,在淖尔,女人比起中原女子所能从事的行业更多,各种店铺、作坊都能接些活儿,赚些粮米养活一大一小两口人绰绰有余,没有什么问题,遥儿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淖尔城中,大道两旁屋舍鳞次栉比,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应有尽有,医堂药铺、大车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等各行各业也是生意兴隆。商号店铺里绫罗绸缎、珠宝香料、丝绸瓷器诸般贵贱货品琳琅满目,行人、商旅熙熙攘攘,十几位骑士护卫着三辆大车,缓慢的穿行于其间。
弥子瑕对遥儿道:“你是先去见你的人,还是打算先安置了朵朵姑娘?”
弥子瑕对遥儿透露了许多秘密,遥儿虽然依旧不曾说出朵朵姑娘和她所携婴儿的真实身份,却也不好对弥子瑕全然隐瞒。因此她已简单的对弥子瑕讲过,朵朵是一位家乡本就在孤竹的姑娘,这次义助她返回故乡,同时籍以隐藏自己的身份,一举两得之故。与她倒没有什么特别瓜葛。
遥儿想了想道:“还是先把朵朵姑娘安置下来吧,你也说过,孤竹到处都是狄人的探马耳目,我刚到淖尔,如果立即去见那些接头人,难免会引人注意。再者,朵朵带着孩子。也有诸多不便。”
弥子瑕颔首道:“说得也是。可需要我帮忙么?”
遥儿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此处是南北客商集散之地。可以租买的住处很多。不会有什么问题。”
弥子瑕点点头,探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大街上,做生意的商贾,骑马的官吏。叫卖的小贩,乘座牛车的大家眷属。拉着骆驼的西域胡人。奇装异服的西番各族,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推着独轮车的脚夫,道旁行乞的残疾老人形形色色。谁知道其中哪个人就是狄人的奸细。
弥子瑕扭头对遥儿道:“你我若于此处分手,诸多不便。淖尔大豪白羊羊已然摆下酒宴准备款待于我,你不如与我同去。待酒宴散后,我的车驾从正门离开。你与朵朵姑娘则依旧乘了那辆马车从角门出去,这样更容易隐蔽你的行踪。”
遥儿点头答应下来,这时,路边一座药铺里,正有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这人一身翻领缠腰的胡服,右臂下架着一条代步的木杖,左手提着几包药材,一顿一顿地朝着走着,看起来狼狈已极。
若是遥儿此刻能与他走个对面,定能认出此人正是与他共事的百骑侍卫张一山,可惜他们是同向而行,帘儿卷着,遥儿坐在车中,只看到一个一瘸一拐、好象一条流浪狗似的背影,压根没有想到此人竟是自己的同行。
车马辘辘,从张一山身边驶过去了。张一山挎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走着,走累了,便站住脚,拭一把额头的汗水,看看当空的艳阳,长长叹了口气,暗暗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亏我还是百骑骁卫,居然栽在一群小蟊贼手中,说出去真是丢人……另一拨人到现在都还没到,单独行动的遥儿怕也是凶多吉少了,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如何能完成将军交付的使命呢?”
张一山长吁短叹了一阵,一瘸一拐地转进了一条狭窄肮脏的小巷。
车队在城中行驶了一段时间,来到一条街道宽广,行人稀少的街巷。这条街巷两旁俱都是高高的围墙、广梁的大门,一看就知道这片区域所住的人非富即贵。
广梁大门是仅次于王侯大府规格的建筑,照理说这里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高级官员,盖因这孤竹不比中原,对这些方面要求不严,只要你有钱有势想盖也就盖了,没有什么人会追究你的僭越之罪。
马车在长巷中行驶了一段时间,在一处台基甚高,檐坊下装饰有雀替、三幅云等饰件的门楣下停下来。遥儿和弥子瑕掀开车帘走出去,呼义随行于后。
一位年近四旬、文士打扮的人笑吟吟地立在阶下,兜头向弥子瑕一揖,高声道:“弥公子远来,白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这人就是淖尔第一巨富白羊羊了,白羊羊控制着淖尔一带珠宝、皮货、丝绸、瓷器、盐巴……,近乎一切暴利的生意,还拥有两座大牧场,数千匹骏马,可谓富可敌国。
几年前,他还只是湟水四大富豪中的一员,坐三望二,排不上第一,如今他却能在淖尔力压群雄,原因就是在背后有弥子瑕的扶持。
白羊羊并不是弥子瑕的人,他拥有绝对的自由,可以自行决定一切取舍,但是因为共同而长远的利益,谁能让他背叛弥子瑕呢?那么做,就等于背叛他自己,所以他是弥子瑕绝对可以信赖的一个人。
白羊羊,这名字很绵柔,但深知他的人,却知道这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弥子瑕走下车子,双手扶起白羊羊,哈哈笑道:“老白,好久不见了啊!”
白羊羊笑道:“是啊!去年春上一别,迄今已经一年有余了,公子英朗如昔,可喜可贺,这位姑娘是……”
白羊羊目光一凝,便看向遥儿。
弥子瑕什么身份,拥有多大势力,他最清楚不过,而且这家伙十足一个花花大公子。身边的女伴流动不止,向上次的那女人,咋咋,真是媚到骨子里去了……但这女子看着也不像弥子瑕女伴,他的口味不会改变得如此厉害的……但能跟弥子瑕并肩而出,同车而行的人,他又怎敢小觑哩。
弥子瑕笑道:“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妹子,遥儿姑娘!你叫他遥儿就好……遥儿,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淖尔第一巨富白羊羊。你称呼白兄就行。”
“小妹遥儿,见过白兄!”
遥儿连忙上前施礼,这白羊羊头戴幞头巾子,身穿松竹纹的便袍。身材欣长瘦削,隆额高鼻。颌下三缕微须。绝无半点商贾的市侩铜臭之气,看起来洒然飘逸,俨然一方风流名士,很难叫人把他与商人身分联系起来。
双方见礼已毕。白羊羊便殷勤地把二人向里让,这时秋儿姑娘和朵朵抱着孩子也走下车来。弥子瑕未向白羊羊介绍秋女的身份,毕竟这位大小姐的身份实在太显赫了些。而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却跟着自己千里迢迢跑来孤竹。孤男寡女的不好解释。
白羊羊同燕墨李家也有生意往来,他的珠宝生意就是跟李家做的,让他知道这位姑娘就是李家的掌上明珠,未免有些尴尬。
白羊羊一见车上还下来两位女眷,其中一位还抱着孩子,不觉有些意外。不过他素知弥子瑕风流,弥子瑕既不点破,他也不问,只是悄悄吩咐管事,速往后宅通知夫人。
白羊羊引着客人进了府第,过了前厅正堂,绕过几处回廊,行经几处房舍,便到了后花园中。
进了一处挂藤垂花的月亮门儿,就见里边林木繁茂,中间一条细石小径曲折通幽。能在陇右,营造出这神似江南园林风韵的花园,不知要下多少功夫,仅此一端,足见白氏富绰。
九曲小径走到尽头,面前豁然开朗,一亩地大小的一片水池,波光鳞鳞,一座雕花立柱的红色楼榭临于水上,临地一面开门,其余三面轩窗,此时是夏季,窗子都开着,八面来风,甚是凉爽。
榭前一位妇人带着两个侍婢正恭立等候,一见客人们到来,便微笑着迎上前来。这妇人便是白羊羊的正室夫人柳氏,闺名畇畇,也是这孤竹高门出身。她虽是三旬左右的年纪,但是一张不施脂粉的清水脸蛋儿莹润白皙,五官眉眼清丽秀逸,看来只如二十许人。
说来好笑,诸侯各国上层人物休闲娱乐时喜穿蛮服,即那胡人、狄人的服装。这孤竹与狄人最近,本地人物却喜穿中原服饰,柳夫人穿一件碎花窄袖短襦,腰系一条荷叶罗裙,外面套一件素色褙子,黑亮乌泽的一头秀发,挽一个牡丹髻,除了发髻上一支碧玉簪子,再无其他珠玉花钿,显得十分素雅淡净。
这样的打扮既不奢华又显雍容,恰能符合她尊贵的身份。须知孤竹这种边境地域的巨贾豪商与中原商贾大不相同,他们其实都是当地政、经、文教各个方面的头面人物,说是商贾世家,其实也是当地的官宦世家,其底蕴之厚,自非只经营买卖的商贾可比。
一见柳夫人要上前见礼,弥子瑕赶紧抢前一步,含笑揖了下去。双方见礼一番,柳氏夫人作为女主人,便亲亲热热地邀请各位客人入榭就坐。
榭中已然几案齐备,众人入席落座,各式珍馐美味便流水般端上来,乐师于门下鼓乐,两个美姬姗姗而入,接风宴开始了……
……
姑墨城此时也在举行一场接风宴。
接风宴设在驿馆。
由于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所以这处驿馆干脆兼营了宾馆,如此一来,不但不需要朝廷拨付多少建设资金,反而能大量牟利,如今这部州驿馆华屋连片,仅宴客大厅就有上厅、下厅、正厅、别厅、东厅和西厅好几处。
馆驿内墙荫竹桑,厅堂庭廊,还有一座方圆数亩的池子,可以泛舟,也可垂钓,闲来还可凭栏赏月,环境十分优雅。
因为这里兼营宾馆,接待各方客商,所以馆驿或,分出了不同的区域,专门接待往来官员、信使的区域与其它区域用高墙隔开。配有专门的膳房、牲口廊、仓库等等。
利用南北客商众多,开设宾馆牟利,以兼营旅馆的方式弥补朝廷拨付资金的不足以养馆驿,是钱仁杰的主意。
钱仁杰为官清廉,除了俸禄分文不取,这些年来,李欢寻掌管孤竹军的军事和行政。他作为副手主管后勤和营田。可以说就是在管钱,但他身居陋室,连仆从都雇不起几个。如今仇神机从洛阳赶来,让他在自己家里办一场豪宴,他是置办不起的。
好在这位朝廷大员来了,理应住在馆驿之内。由馆驿负责饮食和住宿,钱仁杰在此处宴请他们也算顺理成章。实际上钱仁杰还是沾了他们的光。否则这位钱大将军身为地方主官,是没有道理跑到接待来往官员的馆驿里蹭饭吃的。
钱仁杰与管伯同岁,也是满兴华发的老人了,他身高八尺。方口博唇,一副心宽体胖的身材面相,实则此人也的确是极有涵养、极有度量的一个人物。
钱仁杰一条腿有些残疾。年轻的时候从军作战,右腿跟键被敌人的挠钩割伤。后来伤虽养好,一条腿就有些行动不便了,再加上他年纪大了,身体又肥胖,所以接了仇神机进来,一同步入馆驿,倒要放慢了脚步才能与他同行。
钱仁杰微笑道:“老夫老矣,让仇将军见笑了。”
一侧的仇神机瞟了钱仁杰一眼,淡淡地道:“钱公在孤竹营田十余年,储粮无数,使得边镇兵士粮食充足,既免了朝廷转运之苦,又为朝廷节省钱粮无数,圣上对此也是甚为赞许的。”
仇神机这句话貌似夸奖,实则暗示钱仁杰只是一个善于屯田经营的胥吏,于军事上无所建树。孤竹边陲重地,不管你有什么长处,最终还是要着落在军事上,如果在军事上无所成就,又怎有资格担任一军之长?
而钱仁杰此刻正是代理李欢寻担任孤竹军经略大使一职。
钱仁杰听出了仇神机的弦外之音,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辩解。
反倒是钱仁杰身边的忠心副将为他不平,说道:“仇大将军此言差矣,数十年以来,钱公率兵与东狄,与燕国交战,五战五捷,威镇孤竹铃花。后来,因是李大将军做了孤竹军经略大使,钱公为副使,主管辊重粮秣,这才少有机会出战了。
仇神机嘿嘿地笑了两声,瞟了一眼钱仁杰肥胖的身材和不灵便的腿脚,打个哈哈,以开玩笑的口吻道:“幸亏钱公从那以后再未率兵出征啊,否则这一世英名,呵呵……,”
副将大怒道:“大将之武功,是运筹帷幄,调度三军的本领,难道仇将军眼中,一军统帅,凭仗的是阵前厮杀的个人武勇吗?钱公在西域有五战五捷之功,不知你仇将军与狄人可曾有过一战?”
钱仁杰把副将的手往下压了压,咳嗽一声道:“酒宴就设在此厅,仇将军是奉密诏而来,不宜广而告之,所以老夫未曾晓愉诸军将领,今日只有老夫一人为将军接风洗尘,还请将军不要嫌弃冷清,呵呵,里边请!”
仇神机实际是田七娘派来摸底的,她派了两拨人,一拨是仇神机赶来孤竹了解大齐军队在此的兵力、战力、部署、粮秣、装备等各个方面的实际情况,此谓知己。
另遣百骑中人,在当地斥候人马的协同下,调查现由狄人控制区域的兵力、配备、道路、堡垒、部落以及各个部落的冲突矛盾,以便见机行事,离间分化,此所谓知彼。
武力是必须要用的,但是全凭武力是不可能击败在孤竹玲花地区武力比大齐更具优势的东狄和燕国的,以前能在孤竹取得辉煌战绩,都是巧妙利用了异族内部的矛盾,最后再辅之以武力而取得大捷。
所谓上兵伐谋,即是如此。
遥想南疆局势,田七娘几次发兵征讨楚国,全是以武力硬碰硬的对撼,结果劳师远征,对方以逸待劳,战力丝毫不逊于齐,兵力尚且占据优势,大齐哪里还有取胜的机会。
所以,南边的慕华是田七娘的伤疤,她是不敢再轻易触碰的了。几次失败这女大王她也总结除了经验,女人的感性经验。
所以对这北边的情况,她是痛定思痛,决定以柔克刚。
在出兵这一点上,仇神机是与田七娘是一同的,因为他想趁机掼取孤竹兵权。同时,他担心过去一连串的败绩,再加上管伯等朝中重臣的反对,田七娘会迫于内部压力和担心再次遭受失败而使出兵计划天折,所以他打算在此制造一场冲突。
他要给狄人或者燕国人一个机会,让他们继续向南迫近,占领一座齐军要镇,制造一场大血案,激起朝野愤慨,从而保证出兵成为必然。到那时,钱仁杰作为镇守孤竹的一方主帅,必然要承担失守的责任,被处死或流放,这兵权自然就交出来了。
而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利用钱仁杰,取得钱仁杰的信任,直到这只替罪羊完成他的使命为止,毕竟这黑锅还是要他来背的,在此之前倒是不宜与他交恶。
想到这里,仇神机忙又换了一副语气,打个哈哈道:“仇某只是与钱公开个玩笑罢了。钱公用兵如神,仇某也是十分佩服的。”仇神机说着,殷勤的扶住钱仁杰,满面春风的道:“钱公,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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