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德胥从女娲神宫出来,挺了挺腰,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疲倦。相对于那些动辄七八十岁的老宰相,六十多岁的姜德胥算是年富力强的人了,但是整个天下都压在他的肩上,他还是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今天朝会上讨论的事情很多,第一件事尤为重要,这是田七娘最为得意的一条政绩:收复慕华四镇。
这件功劳是她的,是她一朝最辉煌的一桩战绩,所以田七娘不吝宣扬,不吝封赏。参与收复慕华四镇的一百多位文武官员都得到了嘉奖,主帅何逆渺更是以左卫大将军更上层楼,迁夏官尚书,成为当朝宰相。
何逆渺立下如此大功,荣升宰相是必然之事,姜德胥不会阻止,也不需要阻止,何逆渺的宰相只是个荣誉称呼,不会来分摊他的权力。
权力,是一种让人飘飘欲仙的东西,美食锦衣比之不得,儿孙绕膝比之不得,美人佳丽比之不得,长命百岁也比之不得,它是人世间最大的一种诱惑,女王为了权力连儿孙家人、亲生骨肉都可以杀戮,他只是拖着老迈之躯,辛苦一些、疲惫一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今日上朝,议的第二件事可以说是为第一件事锦上添花:天枢造成了!
“天枢”立于皇城端门,耗用全国两年的钢铁总产量,天枢高一百零五尺,径十尺,八面,各径五尺,天枢下浇铸铁山,周长一百七十尺,高两丈,以铜为蟠龙,麒麟绕其上。顶端又铸腾云承露盘。径三丈,四龙捧火珠,高一丈。
“天枢”之上刻着文武百官及四夷酋长的名字和记载田七娘的功业铭文,上面还有田七娘手书的一行大字:“大齐万国颂德天枢!”
天枢落成之日,适逢何逆渺还朝,田七娘大肆嘉奖有功之臣的好日子,那记载着田七娘功业的铭文就更有说服力了。所以田七娘无比珍视这个宣扬功绩的机会。令文武百官商量一个盛大的庆祝仪式出来。
如今姜德胥对朝中大事一言而决。所谓的百官议事,完全就是他一人策划,为了把这次盛典办出威风、办出气派来。姜德胥绞尽脑汁,总算令得女王满意,这件事当然也耗费了他的大量心神。
另外一件事,于这喜庆的局面似乎有些不太相衬。因为第三件事是杀人。杀御史台之人。本来,是有大臣建议延期处治的。大喜的日子。见血似乎不太吉利。
但是田七娘本人反对,她就是踏着无数尸体、从血海中一路趟出来的,岂会在乎杀人。杀人在她看来,是给这大典增添了几分庄严气氛。与收复安西的一百多位官受奖相对映,更显得她赏罚分明。
女王自己不在意,姜德胥自然从善如流。何况他自己也早想尽快处决掉御史台的那班酷吏,夜长梦多啊。自田七娘登基以来。朝廷风云变幻更是频繁莫测,还是早点把这些人杀了安全。
于是,朝议的最后一项,就是公布御史台一班酷吏的罪行,公开处决。
洪瑟焱、李平异已经死在南疆,只免去官职了事。其他如万国俊、游楷、钱詹奢、王德寿等人,尽皆处斩。
曾经风光无限,连政事堂众宰相都畏如蛇蝎的御史台就此被一网打尽,满朝文武弹冠相庆,似乎……田齐一朝的酷吏政治,随着这些人的死亡而宣告结束了。
罪犯游街,然后分别拉赴南北东三市公开处斩,并弃市三日。
北市刑场,人山人海。
曾经受过御史台迫害的大多是官宦人家,尽管这次御史台众酷吏是因为勒索南疆土蛮、陷害流人谋反而死,不会因此为他们平反,可他们在京的一些家人和亲人、友人还是围着刑场设了香案,点了香烛、烧着纸钱,就等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告慰死去亲人的在天之灵。
刑场上静悄悄的,万人空巷,偏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监斩官冷肃清厉的声音,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等到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全场更是鸦雀无声,仿佛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
刀扬起、落下,一抹寒光带起一蓬血雨!
随着这一刀落下,随着那血雨扬起,就像七月十五开了鬼门关,凄厉恐怖的哭声迅速弥漫了全场,无数人泪如雨下号啕大哭,他们不是哭被砍的那些酷吏,而是哭自己死去的亲人:“仇人,终于授首了!”
……
姜德胥回到政事堂,政事堂里正有两摞高高的案牍等着他。
姜德胥在朝堂上站了一上午,脚后跟生疼,吩咐小内侍打了桶热水来,脱了官靴,把双脚放进热水桶,这才舒坦的出了口长气。
案上的公文虽多。他却没有一点厌烦,相反,看到那案牍高高摞起,他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每一份案牍,都是一份权力,或者是有人述功应予升迁,或者是有人犯法应予严惩,或者是某地受灾应拨付钱粮赈灾,或者说某处基建需要批付款项,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水里放了草药,顺着热水渗进他的肌肤。为他活络着血脉,批阅着一份份奏章,他的头脑也飘飘欲仙,有一种异样的快感。
“为政勤勉,敢于任事,老妇之肱股,须臾不可离也!”这是女王对他的评价。
也不知批到第几份公文。姜德胥的一双老花眼已经沁满了泪水,老腰酸得快要折掉了,他不得不遗憾地放下公文。招呼小内侍拿来湿毛巾擦了把脸,把脚从已经凉了的木桶里拔出来,趿了一双高齿木屐,想要到屏风后面让小内侍给他按摩一下肩背。
姜德胥刚刚起身,便有一个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弯腰禀报:“相爷,新任天官郎中遥儿求见!”
“哦?”
姜德胥毫不动容,似乎早就知道遥儿会来。照旧向屏风后面走,淡淡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遥儿随着小内侍走进政事堂,并未看见姜德胥,遥儿眉梢微微挑了一挑,那小内侍脚下不停,走到一旁屏风边上,回头向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跟上去。
遥儿会意地一笑。举步跟上,绕过屏风,就见画屏围起一个空间。中间摆着一张床榻,床头燃着一柱清心宁神的檀香,姜德胥宽了官袍,赤着双脚。只着一身雪白的小衣趴在榻上,一个小太监正手法非常娴熟地为他做着推拿。
姜德胥下巴垫在手背上。闭着双眼,听到遥儿进来也不睁眼。
遥儿站定身子,向他长长一揖道:“下官遥儿,见过相爷。”
姜德胥闭着眼睛道:“唔!仆昨日欲邀遥儿过府饮宴。不意令师也为你办了接风的酒宴。今日公务繁忙,却是无暇饮酒了,还打算明日再请遥儿过来。怎么这就来了?”
遥儿客气地笑笑,说道:“下官哪里当得起相爷邀请。昨日刚刚回京,见过了大王之后就想去拜访相爷的,不想家师久不见遥儿,欢喜之下,已在美人醉设了酒宴,所以迟至今日才来拜访。”
“哈哈……”
姜德胥朗声一笑,张开眼睛,笑微微地看看遥儿,道:“遥儿此番回京,荣升天官郎中,权知天官侍郎,可喜、可贺呀!”
遥儿一听,登时苦起脸来:“下官人微言轻,新官上任更是毫无根基可言,一条小小的竹筏子,偏要压上重重的一副担子,下官担心……它会沉呐!”
姜德胥把花白的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瞟了他一眼:“连满朝文武畏如蛇蝎的御史台一班酷吏,遥儿都毫无惧色,怎么……做一个天官侍郎,很为难么?”
遥儿摇头,笑得忐忑,摇得委屈:“御史台那班酷吏的尖牙利爪,看得见、摸得着,算不得厉害。可这天官郎中的位置却不同了,尤其是这南疆选官风波,暗流汹涌、险恶异常,一个不慎就得粉身碎骨,若无相爷为下官保驾护航,小女子如何敢做那踏浪翻波的弄潮儿呢?”
“哈哈哈哈……”
姜德胥再度大笑,这一次他的笑声畅快了许多,和刚才的笑声有着明显不同的味道。他摆摆手,身后的小内侍就退到了一边,姜德胥翻身坐起,遥儿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小内侍把高齿木屐为姜德胥穿在脚上,姜德胥便站了起来。
“圣上让你担任天官郎中,权知天官侍郎,用意不言自明,年轻人,该有些担当,不要一遇到难题,就只想着向别人求助!”
姜德胥笑吟吟地说着,语气亲切,态度慈祥,就像一位家族长辈教诲着自己的子侄,遥儿方才一句话,分明就是表态向他效忠了,姜德胥心中快意,对遥儿的态度也更亲近了些。
当初他刚刚知道遥儿这个人时,只觉得这个丫头冲动有余、干练不足,对她主持寇卿宫向御史台挑战的行为不屑一顾,等到遥儿闯门怒斥、据理力争,不惜个人前程也要赴南疆阻止那班酷吏暴行的时候,他对这个年轻女子便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但是钦佩归钦佩,他依旧不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什么了不起,相对于许多精明干练、城府颇深的朝廷大员,在他眼中,遥儿始终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稚嫩小丫。
如今遥儿能看出这个貌似风光无限的天官郎中之位隐藏着无穷风险,而且果断投向他这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相,他才觉得这个小女子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小小的进步。当然,这份好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遥儿的恭敬、讨教与效忠。
“相爷可不算是外人,自晚辈弃武从文,担任寇卿宫郎中以来,没少接受相爷的点拨和栽培,如今这桩大事,还是要请相爷给晚辈拿个主意才是!”
遥儿口中自称的下官变成了晚辈,打蛇随棍上,立马亲近了一步。
旁边还有两个小内侍,照理说有旁人在,他们说话应该小心一些,可是姜德胥既然毫不在意,遥儿当然就用不着掩饰。很明显,这两个小内侍是姜德胥的人,权倾一朝的大宰相要收买两个小内侍为心腹,还不易如反掌么。
姜德胥往外边走。笑吟吟地道:“南疆选官,确是大不易呀,如果容易做,圣人也不必特意提拔你来做这个官。不过……你虽忠于朝廷、敢于任事,终究是年纪太轻,资历与威望不足,有些事怕是应付不来……”
“相爷说的是,晚辈自知不足,思来想去,满朝上下。也就只有相爷才能给晚辈点拨一二,这才登门就教。”
姜德胥怡然道:“多少士子,打熬半生,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待选之官,没有空缺叫他上任。勋戚功臣、朝中权贵,五品以上官员的直系后人,可以循例荫补,可是你也明白,荫补的官大多是闲官、散官。甚至有官有职,只领一份俸禄了事!”
遥儿继续扶着姜德胥,亦步亦趋。姜德胥也没有要她放手的意思,他现在已经有心把遥儿收为门下,既然是他的门下,这样的态度就是遥儿应有之义。
“如今有这样的机会,你说这些人会不会挖门盗洞、求亲靠友,力争谋一个实职实权的前程?你说那些勋戚功臣、朱紫权贵会不会为了后人子嗣,竭尽所能地为他们争一个位子?”
“这还不算,诸如郑安易,诸如田三思、田承乾兄弟,诸如众多的世家豪门,更是气势汹汹,都在盯着这块肥肉。你若能满足了他们的胃口还罢了,若是不能,这些人都要迁怒于你!”
姜德胥站住脚步,指着遥儿道:“到那时,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要被他们撕得粉身碎骨!就凭你,能应付得了来自这么多方面的势力轧压、打击么?”
遥儿一脸肃穆地道:“相爷教训的是,晚辈也明白,若是得罪了这么多的势力,晚辈在朝堂上将再无立足之地!”
姜德胥缓缓点头,道:“嗯!你想保命,想保证你的前程,就只能让他们都满意。可是……官职空缺一共就那么多,每个人都想多争取一席,每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已经得到的空缺能满足胃口,所以不管你如何安排,都注定了不会让所有人满意!”
姜德胥似笑非笑地瞟了遥儿一眼,道:“想尽皆予以照顾,你没有那么多的官职空缺送给他们;想权衡各方势力大小,把这块肥肉分割开来,由大到小依次分配,你就注定要得罪一部分人,可是这些势力,就算其中最弱小的,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抗衡得了的,到那时,你还是要完蛋大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