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位倒霉的明堂尉吉象已经千里迢迢、顶风冒雪地回到了临安城。
吉象其实应该更早抵达临安的,只是他日夜赶路,饥冻交加,又因心情焦灼寝不安枕,临到临安时,竟然生了一场大病,寒热不退,满口胡言。
两个随从一见他这般情形,若是强行赶路,只怕到了临安这位吉县尉也就死定了,只好就近住下来,延医问药为他诊治。
这一耽搁,直到今天吉象才到京城,吉象进了临安城一刻也不停留,都顾不得一身衣袍已经形同乞丐,立即向宫城赶来。俊下臣被遥儿的改姓之说挤兑住时,吉象已经赶到端门。
端门侍卫一瞧三个叫花子竟然跑到了宫城,马上就要上前驱赶。
吉象伏望着高高的宫阙,从怀里摸出一方大印高高举过头顶,放声大哭起来。
那宫门侍卫接过大印一瞧,不禁吓了一跳:“合宫尉怎么这般狼狈?”
……
氤氲殿上,裴纨伏案而坐,素手拈着狼毫,正埋头批阅着一份份奏章。
“总管,端门外有临安明堂尉吉象要求见女王!”
裴纨纤美的手指似葱白一般晶莹剔透,尾指微翘,恍若一朵兰花,随着这朵兰花的摇曳,一个个娟秀的小字便跃然笔下:“明堂尉?有什么大事要见天子?”
裴纨头也不抬,笔走龙蛇,一心二用:“如果每个做臣子的有点什么事儿就要进京见女王,那天子什么事都不用干了,每天只管接见他们都忙不过来。叫他有什么事自去有司禀报,若是处理不了便一级级报上来。如果需要大王知道的,政事堂自会转过来!”
“呃!总管,明堂尉衣衫褴褛,十分狼狈,貌似真有紧急大事……”
裴纨笔触一停,抬头瞟了他一眼,那宫卫神色一凛,慌忙抱拳道:“喏!”
裴纨润了润墨,伏案继续书写,刚写了两个字,突然又一停笔,抬头唤道:“慢着!你说那人叫什么?”
刚刚转过身的那名宫卫忙又转过来,欠身道:“吉象!”
裴纨侧着脸儿凝眸思索片刻,找出一份簿子检索起来,那都是他处理过的奏章,细细检索一阵,裴纨恍然道:“原来是他!”
裴纨搁下笔,缓缓踱起了步子。
吉象当初那份密报是传给俊下臣的,俊下臣上奏时匿下了他的名字,揽下了这份功劳。即便俊下臣没想贪功,因为这是密奏。裴纨也不可能知道,但是在那之后俊下臣攀咬了一大批人,这个吉象也在谋反名单上,下旨捉拿吉象的圣旨就是裴纨草拟的,所以他记得这个人。
吉象是俊下臣举报为叛逆的,朝廷派去缉拿他的人还没有回来,他自己倒先回了京,而且要求见女王……
裴纨霍然站住,抬头道:“把他看起来,不要引起进出宫门的大臣注意,我马上去见女王!”
……
俊下臣想奚落遥儿一番,不想反被遥儿揪住他在龙门发狠时改姓的誓言把他奚落了一通,气得俊下臣咬牙切齿而去,一路恶狠狠地想着:“定要让刘如璇见识见识我俊下臣的厉害,定要让姜德胥见识见识我俊下臣的厉害,定要让遥儿见识见识……”
遥儿把俊下臣气走以后,崔郎中便迎了上来,袁寒抬着樊司刑的儿子离开之前。已经招呼一个衙差去告诉崔郎中了。崔郎中把遥儿迎进寇卿宫,李宙昂等一众同僚旧友都闻讯赶来,大家聊了一阵,皇甫仉盃便派人相请了。
遥儿现在官职虽低,但他在寇卿宫任上时毕竟特别的风光,而皇甫仉盃现在虽然竭力巴结着俊下臣,但是以他八面玲珑的性子,也不会放弃向遥儿示好的机会。
反正他的接见,在官场上是一种很正常的事情,俊下臣知道了也不会挑他的错,至于他私下里对遥儿是倨是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至少在这方面来说,皇甫仉盃确实比刘如璇会做人。
乘马离开寇卿宫,走出百步距离,遥儿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消失,扭头向一名侍卫问道:“护送那位幻术艺人的人马,什么时候可以到京?”
“回宗主,现在道路已经好走些了,路上没有状况,三天后一定能够赶到!”
回答他的人是壬葳,遥儿的侍卫首领,同时也是负责她和继墨堂之间日常讯息传递的人。这货平时总是板着脸沉默寡言,一副不苟谈笑的样子,遥儿不说话他绝不说话,遥儿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绝不挟杂一点他的猜测或分析,是个三脚蹬不出个屁来的主儿。
一开始遥儿还以为这是他的性格使然,直到在龙门,偶然有一次看到他和其他几个侍卫在泡温泉,他那滔滔不绝的样子绝对是个话唠。遥儿侧面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欧阳玉衍不喜欢手下聒噪,也不喜欢手下向她提出任何建议,壬葳以为她和欧阳玉衍一个性格。
遥儿吁了口气道:“三天之后?这样的话,是赶不及白马观会了,我想让他们在那一天拆穿三神棍的把戏。嗯……,也没什么,上元之后朝廷还有几次盛大活动,尤其是上元第三天的鞠蹴大赛,到时候再安排他们出现在女王面前好了。”
壬葳默不作声。
遥儿思索片刻,扭头对壬葳道:“马上安排人向郑同修、郑昌祺兄弟散布俊下臣欲对他们不利的消息!”
壬葳简洁地回答:“是!”
郑氏兄弟是名门子弟,而遥儿手下最不缺的就是名门子弟。所以他有得是办法通过各种渠道把一种俊下臣正在算计郑氏兄弟的印象牢牢地镌刻在郑氏兄弟心上,只要郑氏兄弟感觉到危险,他们就会展开自救。
俊下臣这种人就是一条负有剧毒的蛇,你明知它有毒。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咬你。要对付这样的人,就只能先下手为强。
壬葳答应以后,依旧寸步不离地往前走。警惕地扫视着长街上一切距宗主稍近的人或物。他并没有去传讯,跟在遥儿身边的人并不止他们两个明面的人,实际上在遥儿踏进大门的时候,消息就已经送出去了。
……
上元节到了。
对王亲国戚和权贵高官们来说,白天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因为他们要入宫面圣,要参加繁琐的酒宴聚会,而对百姓来说,上元节其实只是一个夜晚,从正月十五到正月十六的夜,一直到天明。
狂欢之夜,才是上元的真谛。
不过这一年上元节,他们在白天也有了一个好去处:白马观!
几乎每一个临安人都已知道,这一天临安白马观将召开一个盛大的法会,前所未有的大盛会。所以从一大早,就陆续有人向白马观赶去,而这时中外使臣、王亲国戚、权贵高官们正集中在恢宏壮观的女娲神宫里,与他们的女王大王一起共庆佳节。
当遥儿赶到白马观时,白马观已经变成了人的海洋,距离白马观还很远的长街上便已摩肩接踵、挥袖如云。道路两旁挤满了小商小贩,兴高采烈地兜售着生意,今天的生意真的很不错。
越到白马观前,人群越是拥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小偷在人群里游鱼似的蹭来蹭去,上下其手,开心地收获着。
“挤神仙的”泼皮们尾随着大姑娘小媳妇,有人指手划脚地叫人看这看那,籍着手臂的摆动,蹭着女人的手臂和胸部,有人把本来不算大的肚子腆得高高的,努力用他的下体去摩蹭人家的屁股。
小孩子被父母抱在怀里,大一些的牵在手里。急不可耐地跳着脚,想越过人头看清楚那副巨大的佛像,人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巴望着谁家的父母粗心一些。会把小孩子丢在一边。
乞索儿专挑看着阔绰、相貌也和善的人堵到面前讨要钱财,遥儿眼中时而露出的同情的目光,让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很理想的客人,只可惜他们永远也休想靠近遥儿半步,因为在遥儿周围有七八个各色衣着的大汉,把任何试图靠近遥儿的人都挤在了外面。
沿着白马观的山墙,里里外外都有许多彩灯,灯与灯之间拉着彩绳,彩绳上悬挂着很多字谜,猜得出正确答案的就喜孜孜地去和尚那儿领奖,指不定什么时候,人群上空就会闪现出一把金光闪闪的铜钱,雨点般落下……
这是穆上玄效仿田七娘搞出的把戏,若非如此,白马观**会哪能聚来如许之多的百姓。铜钱落地,不管男女纷纷弯腰去捡,这是“挤神仙”的流氓最开心的时候,顺手在那又圆又大的屁股上摸一把,再飞快地弯下腰捡钱,两不耽误。
也有那逃得慢的泼皮被彪悍的大娘子一把揪住,巴掌像雨点般扇到脸上,还有那一把摸下去,只觉绵绵软软、极富弹性,手感之佳,回味无穷的泼皮陡见心目中的俏佳人回过头来,一张麻子脸吓得他尖叫出声的。
遥儿挤在人群里,想快也快不得,只好随着人流往前走,一路好笑地看着这热闹的人群。
说话间,经过原本极宽敞的前殿,只见院子里已经搭了四座高台,一座唱大戏。一座在说书,一座在表演舞蹈,一座在干穆观主的老本行:“胸口碎大石,兼卖金枪不倒壮阳药!”
对这种兼收并蓄的**会,遥儿很是汗了一把,不过看起来效果不错,每座台前都是人山人海,看得津津有味。
玄二瞥见了遥儿怪异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没两声又开始咳嗽:“咳咳,凡夫俗子嘛,都喜欢热闹。要不咱们到伽蓝殿去,无尘如来转世的河内神尼正在那里为人算前世今生,每一卦至少一百贯,是以那里人不算多,极为清静。”
遥儿苦笑道:“算了,我们还是到后殿去吧,一浊师弟在吧?你忙你的,我和他聊聊天。”
玄二道:“一浊也在忙着****,喏,你瞧,他在那儿。”
遥儿定睛一看,果然看见一座大殿前搭了一座台子,一浊端坐案后,跟个说书先生似的正在滔滔不绝,还别说,身前真围了不少人,遥儿好奇,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便向玄二打个手势,两人也不言语,悄悄凑了过去。
二人凑近了一听,一浊也在讲故事,宣扬因果报应一类的思想,只是他不只讲六道轮回,而且还具体化了,什么五方鬼帝,地藏王菩萨,十殿阎罗、牛头马面,佛教道教里边的人物被他掺合到一起,居然讲的头头是道。
遥儿幼年时读过不少书,对佛道两家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可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把佛教传说中的人物和道家传说中的人物融合到一起,居然让他们做了同事,也不知道在中土大地上佛教神系和道教神系的混乱,是不是就是从这位一浊大师开始的。
遥儿摇了摇头,对玄二揶揄地道:“算了,一浊师弟正忙着给北阴酆都大帝和地藏王菩萨排座次,就不要叫他了,咱们到后院清静一会儿。”
遥儿和玄二在白马观里四处游逛了起来。
这白马观在穆上玄的主持下,彻底沦落成了一个大庙会,毫无道家的庄严肃穆,处处都是声色犬马。这一天少有人去温柔坊里寻欢作乐的,于是青楼**们也都放了大假,纷纷跑到白马观来散心。
很多姿容秀美的名妓换了寻常衣服,领一个俏皮可爱的小侍婢、两个青衣小帽的大茶壶,行动优雅、举止端庄,真比那名门大户人家的正经姑娘还有作派 。可也不乏那烟视媚行,叫人一看就知道是窑子里出来的姑娘。
见此情景,遥儿不由大摇其头。
过不多时,恰好崔郎中带着娘子和孩子也来逛庙会,这倒见了熟人,二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却也自在。临近中午的时候,还没看见女王御仗,崔郎中料想女王不会在饭时出现,便邀遥儿到外面下馆子。
遥儿跟玄二打了声招呼,就跟着崔郎中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