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阳玉衍拉开障子门走出来,趿上木屐,沿着木质长廊“嗒嗒”地向前行去。
尤其寒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廊下非常干净。
两个白衣侍卫幽魂似的随在她的身后,薄底快靴落地无声,比猫不要轻盈。
沈人醉在一幢房间房口停下,拉开障子门走进去。
房中一灯如灯,白发苍苍的孔如风斜倚在榻上,**着上身,偌大年纪的一个老人,浑身的肌肉依旧贲张有力,仿佛一头踞卧在那里的雄狮,古铜色的肌肤上到处都是伤痕,伤是旧伤,早已痊愈,伤口就像一只只铁黑色的蜈蚣,静静地趴在他的身上。
白叠布斜着包扎在他的胸前,鲜血渗出来,在上面映出一个不规则的圆。他被小曼一剑透胸,伤了肺叶,当时强行逃离,回到府后就有些支撑不住了,看到欧阳玉衍进来,他想说话,可是一张口,却连着发出几声咳嗽。
旁边一个医士,正在铜盆中慢悠悠地净手,看见欧阳玉衍进来,连忙擦干双手,走到她的面前。
欧阳玉衍问道:“孔老怎么样了?”
孔如风打个哈哈,笑道:“老头子命大的很,大公子不用担心,我死不了!”
那医士也接口道:“公子放心,孔老先生身体强壮,伤势虽然严重,只要按时敷药,静养些时日,就会痊愈的。”
欧阳玉衍松了口气,挥手让那医士退下,等障子门关上,欧阳玉衍就在孔如风榻边轻轻坐了下来。
孔如风有些纳罕,欧阳玉衍一向好洁,对生活环境非常讲究,且不提此刻房中弥漫的药物味道惹欧阳玉衍生厌。至少欧阳玉衍的床榻从来就不许旁人碰一碰、沾一沾,她也从不触碰别人用过或坐过的东西,可她此刻竟然浑不在意地坐在自己榻边。
欧阳玉衍好象压根没有注意自己做了些什么,她颓然坐下。微微塌着肩膀,出神半晌,才轻声道:“我幼时读史,对那些亡国之君最为憎厌。憎恶他们昏庸无道,葬送祖宗基业。时至今日。我的想法却又不同了。
昏君,恐怕大多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的说辞吧,把整个天下的失败。归纠于天子一人。治天下时,从来不是天子一个人的事。当江山崩坏的时候,就全都是天子一个人的责任了,呵呵……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遗憾和痛苦。有谁了解?仓惶辞庙、国破家亡的悲凉,有谁明白?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帮着你,当气运已经用尽的时候,便是换了那些开国明君来还不是一样徒呼奈何?”
孔如风白眉一皱,挣扎着坐起来。担心地问道:“玉衍,你怎么了?”
欧阳玉衍黯然摇头,继续自言自语:“继墨堂是我一手创建!最初。它只是各大世家交换看法、统一意见、合力行事的一个所在,是我让它一步步壮大,不但成为各大世家创造财富、吸收人才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所在,而且……渐渐独立出来,成为世家之中的一个‘世家’!”
欧阳玉衍缓缓抬起头。眼中漾起悲凉的泪光:“时至今日,它要脱离我的掌控了!我以为我是真命天子,可悲的是我也不过是为他人铺路的垫脚石!先是……弥子暇夺走我半壁江山,现在那些老家伙们又计划着从我手中夺走另一半,交给一个胎毛未干的毛丫头!”
欧阳玉衍咬牙切齿,腮上的肌肉突突乱颤。
“玉衍!”
孔如风的手搭到欧阳玉衍的臂弯上。陡然想起欧阳玉衍好洁,不喜旁人近身,忙又收回手,劝慰道:“大公子。老夫从小照看你,看着你长大成人。你是世家子弟,骨子里也同那些世家子弟们一样,有着寻常人永远也不具备的高傲。
但是你与那些仰仗家世,只会夸夸其谈的世家子截然不同,大公子是个做大事的人。机谋权变,罕有人及。这么多年,不知多少困难、多少难题,就没有你解决不了的!如今,我们只是暂居弱势,还谈不上山穷水尽,老夫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解脱困局!”
欧阳玉衍霍然扭头,看向孔如风。
孔如风充满信任地向他用力点头,一字一句地道:“想想看,从大公子你创立继墨堂,有多过多少艰难,还不是一路闯过来了?老夫固然是想不出办法来的,可老夫还有一身力气、还有一条性命,你有什么打算,只要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孔如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欧阳玉衍怔忡良久,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一时间比那案上的烛火更加明亮:“不错!只要用心,总会有办法的!”
欧阳玉衍霍然站起,在房中急急踱了几步,霍然扭头,对孔如风道:“孔老,你好好养伤!我还有许多事要借助孔老之力!”
孔如风见她终于振作,欣慰地一笑,掩住胸口咳嗽几声,呛笑道:“愿为大公子效命!”
欧阳玉衍点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来人!”
欧阳玉衍沿长廊疾行片刻,猛然站住脚步唤道。
两个白衣侍卫就像影子似的跟在他的身后,她唤着的自然不是这两个人,树下阴影中陡然闪出一个青衣人,向欧阳玉衍抱拳施礼。
欧阳玉衍问道:“尤其寒掳来的那个妇人,现在何处?”
青衣人禀报道:“押在地牢之中,她……似乎快要分娩了。”
欧阳玉衍怔了怔,本来她是不会在乎那叫宁小灼的女人死活的,正如遥儿所料,掳人不是她的主意,可是人既然掳来了,放人就是一种示弱,她不会杀害小灼,却也不会特别的关照,小灼生或死,听天由命也就是了。
但是欧阳玉衍此刻重新焕发了斗志,她已经想到一个办法,如果得以实施,虽然会让她声名狼藉,却未必不能达成目的,这样一来她反而不能让小灼出意外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小灼的孩子。
欧阳玉衍眉头一皱,问道:“府上可有会接生的人?”
那青衣人一怔,傻傻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欧阳玉衍眉头一皱,又道:“方才那个医士呢。唤他来见我!”
片刻功夫,背了药箱回到自己住处,宽了衣袍刚刚躺下的那个医士衣冠不整地又被带到欧阳玉衍的面前。
“花曦展见过大公子!”
那医士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主人急着召他做什么,心中忐忑之及,及至听欧阳玉衍说要让他为一个产妇接生。慌得这医士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儿不通妇科之事,哪能为产妇接生,这……这……小老儿从未见过妇人产子,根本……根本不知无措……”
医士说着,额头汗都下来了。
他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医生,当年作学徒的时候,白天跟着师傅学习望闻问切,负责抓药、辩识药材。晚上识字、背方子。就这么硬生生地熬练成了一代名医。可是妇人产子这种事情,准确说来,压根就不是该医生负责的事儿,他连一般的妇科疾病都看不了,让他接生可不难为死了他。
不过被逼急了,花曦展闭着眼睛把脚一跺,带着哭音儿道:“大公子要小老儿接生,那小老儿就去接生,可……可那产妇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老儿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阳玉衍瞪了他半晌。缓缓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压下了心头欲待发作的怒火。沉声吩咐道:“传令全府,谁会接生,马上给我带来!实在没有,就去外面抓一个生产过的妇人回来!”
欧阳玉衍生平之中最古怪的一道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下去,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一个女人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站在面前的女人三十五六岁年纪。可是一身淡青色贴身短打,却透着股子飒爽精神,纤腰一束,凹凸有致,葫芦状的身材非常姣好。尤其是火把照耀下,她的眼角虽已有了细密的鱼尾纹,可是一双大眼睛晶光粲灿,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
欧阳玉衍来到临安,身边自然带了很多高手护卫,就算弥子暇出塞,车往西域,虽然身边没有几个人,可远出十里之外,四面八方都有他的部下提前替他剪除一切威胁,欧阳玉衍的轻车简从实际上也不是那么简单。
不过,整个显墨虽在她的掌控之下,却不尽是她的心腹,继墨堂毕竟是由各大世家的力量联合组成,成员也极其复杂,所以她要做一些私密性太强的事情,放在身边的人就只能是她绝对信得过的人。
这个女人是放在外围警戒欧阳氏大宅外围安全的人,自然不是她的心腹,不过她倒不必担心让这个女人替一个产妇接生,就能被她察觉什么,眼下也不容他再去找一个更合适的女人来了。她此刻就站在地牢门口,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小蛮痛苦的呼喊。
欧阳玉衍蹙眉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疑惑地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这个眼神像一个青春少女般充满活力的三旬美妇答道:“属下平素并不是这个样子,欧阳玉衍自然不甚熟悉。”
“嗯,你擅长……”
“杀人!”
欧阳玉衍窒了一窒,咳嗽一声道:“我是说,你……会接生?”
“哦,属下懂得接生!”
“这地牢里有一个女人,马上就要分娩了!”
“是!”
“我要她们母子平安!”
“属下……尽力而为!”
铁栅栏门在欧阳玉衍的身后轰然打开,青衣女杀手闪身冲了进去。
片刻之后,里面传出啊的一声惊呼:“这妇人难产了!”
欧阳玉衍脚下一虚,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难看。
……
“哇~~哇~~~”
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唤醒了黎明。
守在地牢门口的一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些人都是来自三山五岳的好汉,被欧阳玉衍网罗到旗下,他们平生惟一的使命就是杀人,每一个人手上的人命都数不胜数,一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可就是这么些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却是头一回为了一个妇人的分娩、一个新生儿的诞生聚拢在这里,听着产妇的痛苦呐喊,紧攥双拳,陪着她一起用力,憋出一脑门白毛汗。当那负责接生的女杀手大叫“难产!产妇已经晕厥”时,他们也是心惊肉跳,提心吊胆。
最初他们聚拢在这里,仅仅是因为知道这个孕妇和她即将产下的婴儿对欧阳玉衍有大用,欧阳玉衍是穷途末路还是起死回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一女一子,他们心中只是把这个孕妇当成一个筹码。
可是他们在地牢口站了一夜,亲耳听着那个女杀手不时喊出产妇此刻的情形,听着那新生命诞生的艰辛和痛苦,心神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住了,他们陪着痛苦不堪的宁小灼一起咬牙切齿、一起急促呼吸,当那新生儿响亮有力的啼哭声传出来时,他们也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似的长出了一口气,一个个的喜形于色。
他们已经习惯了给人送去死亡,头一次让他们面对新生,这个感觉无比漫长的夜,对他们无疑也是一场洗礼、一次感悟。
欧阳玉衍盘膝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心底一遍遍地推敲着翻盘的可能,机会渺茫,但并非全无机会。现在惟一的变数,就是不知小灼母女是死是活,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都是需要马上做的:天明撤离!
思量许久,欧阳玉衍缓缓张开眼睛,拿起几案上的铃铛摇了摇。
障子门拉开了,一个白衣侍卫肃然立在门口。
沈人醉道:“传令下去,速做准备,城门一开,便全体离开,返回临安!”
“是!”
白衣人躬身施礼,刚弯下腰,就被一个人推开了。
美丽女杀手有气无力地从外边走进来,满头大汗,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向沈人醉欠身道:“大公子,属下……幸不辱命!只不过……”
欧阳玉衍先是精神一振,听她“不过”,又有些紧张,急忙问道:“怎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