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木盒一一被打开,皇后上前观看,那里面乃是首级,王氏直系所有人首级,上至八十岁祖母,下至六个月的婴孩,一个不落全都被斩了下来,血肉模糊的被送到了她的眼前。
她的父亲王丞相,至死都不能瞑目,呲目欲裂的瞪着她,似在埋怨她将王氏一族的血脉全部搭了进去。
皇后宛若被人锥心,眼前一黑,向后踉跄了几步,未曾站稳,失足跌倒在地,她张口竟然生生吐出一口鲜血,将他的龙袍染污。
“迟舆!”她用尽平身力气嘶吼,跳起来扑向了皇上,“我要杀了你!”
还不等她近身,身后的侍卫就抽出了长剑,一剑刺在了的胸口,利刃划破了肌骨,蚀骨的疼痛如闪电传遍四肢百骸。
“谁准你杀她的?朕要慢慢折磨这个恶毒的女人!”皇上怒,将剑缓缓拔出,鲜血如柱从胸口喷出,王婉清一声未吭便倒下了。
“传御医救治,朕要让她活着!”
“是!”
春雨贵如油,往年里整个春天恨不得一滴都不落,而今年这雨水竟然如此的丰沛。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连下了整整三日,丝毫不见天将放晴的征兆。
迟宴驻足窗前,目光落在庭前的树干之上,一场春雨催发了生命的颜色,枝桠之上竟然星星点点的吐出了绿色的嫩芽。
尽管时光缓慢,春天仍旧是来了。
尽管她知道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这一天还是来了,今年夏日炎热之时,那枝繁叶茂的树荫下,再也不复见阳春白雪般清雅的少年,拢着秋千等她坐上,用力将她推出,眯起长眸,唇角含笑的望着她,聆听那串银铃般的笑声冲破九霄。
往日的时光,总是美好的。
如今,时过境迁,往事越是美好,衬托的现实就愈发凄凉。
“公主,春寒料峭,你你还是披上件衣服吧。”流素立于她身后,将锦衣为她披上,见她长久站立不语,却不知道她心中作何想法。
“公主可是在想景王的婚事?”流素小心的试探着。
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加,公主的心思已经不再经常写在脸上了。
她只是凭直觉感应,她周身萦绕着一股悲凉之气。
“不是。”迟宴轻轻的摇头,垂眸望着手中握着的那枚玉簪,喃喃自语,“太子哥哥,恐怕不会原谅我了罢。”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母后,失去了整个王家。
整整三日,他将自己关在东宫不曾踏出半步,太子妃闻讯赶来,却被他推出宫门,他累极,想要自己静一静。
只是,这宫中哪里还有净土?
哪里还有一片天地让他沉淀心情?
“那公主是想去看看太子?”流素轻声询问。
太子良善,却不得善果,她眼见着公主与他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
皇后一族骤然遭此变故,太子失去了母族,又不得圣眷,在宫中已是无依无靠之人,宛若那水中的浮萍,早已经无了根。
公主念旧情,一向与太子交好,此事虽不是她直接导致,但是也与她有逃不了的干系。
皇后毁了兰妃,兰妃的女儿长乐公主又毁了皇后,而太子又与公主交好。
这便是孽缘。
兜兜转转始终都无法逃脱命运的桎梏,上天不允许她们在一起,幸福时光已如流水匆匆而过,剩下的便是彼此无法面对的余生。
迟宴踌躇不决。
凤阳宫外,她埋入东宫的棋子已经匆匆来报:“皇后在冷宫自尽,太子悲伤不止,长跪于康乐宫前,不肯离去。”
迟宴惊愕,愣在了原地。
心头犹如千把利刃凌迟,疼的她险些窒息,她捂着胸口,紧紧的攥着流素的手腕,久久不能言语。
她的悲痛,流素感同身受,红了眼圈,任由公主抓着,一动也不动。
“流素。”迟宴开口,声音哑然,“准备把伞,我要去看望太子。”
“是。”流素叹息,去殿内取了玉骨油纸伞,递与迟宴,“我随公主一同前去。”
“不必了。我想单独与太子呆会儿。”迟宴拒绝了,撑着纸伞走入了风雨之中。
皇后被废,康乐宫如今也如同幽兰殿般,成了废弃的宫殿。
往日里的荣华已经化作云烟消散,唯余一座空壳屹立在风雨之中,笼罩在薄薄的水雾之中,显得万般苍凉。
迟宴走入空落落的康乐宫,远远驻足,但见一袭素白的身影跪在霜云殿前,许是跪的太久,那瘦削的身影微微摇晃,几欲晕倒。
她看的心疼,执伞上前,立于他的身侧,将伞撑在了他的头顶。
“太子哥哥…”迟宴心下悲凉唤了他一声。
迟容选缓缓的睁开眼睛,仰头望去,只见迟宴撑伞,泪光点点的望着他。
她脸上未施脂粉,未点绛唇,浑身素缟,满目悲凉。
“你来了……”他嗫嚅着唇瓣,最后淡淡的说出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太子哥哥,你恨我罢。”迟宴心中酸涩难忍。
迟容轩收回目光,望着冰冷的霜云殿,里面她母后的遗体已经冷透。
恨也罢,怨也罢,随着母后的离去,王家上下被斩首殆尽,他的心也跟着死去了。
只剩着一副躯壳,苟延残喘活在这世上。
“太子哥哥,对不起!”她丢下纸伞,任漫天雨丝将她淋湿。
她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太子迟容轩,他无声无息的垂眸看着他,早已经冷透麻木的肢体,却感受到了她眼角淌出的热泪。
十五年的陪伴,他对她的感情都已经融入了骨血,即是心死了,看到她哭泣,胸口也是阵阵钝痛难捱。
“阿宴,别哭!哥哥不怪你。”他叹息,冰冷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早已经分不清楚,哪里是水哪里又是泪。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的母后杀了你的母妃,你向她复仇无可厚非。王氏一族早晚有此劫难,母后一意孤行,父皇早已经对王氏恨之入骨。更该恨的人是我,早知道母后一直在毒害父皇,我却闭口不言。以至于…”话未说完,太子已是泣不成声。
“时间万物皆有定数。太子哥哥,此事不怪你。你也不要跪了。在跪下去,这双腿怕是要废了。”迟宴起身,想要扶起他。
已经在冰冷的地上跪了三天,腿脚已经僵住了,他竟然无法站直。
清雅俊朗的太子哥哥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迟宴难压抑心中的痛处,尽管咬着下唇,依旧是呜咽的哭出了声音。
迟容轩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拖着两条腿,一瘸一拐的朝霜云殿走去。
两人拾级而上,进入烛光昏暗的霜云殿,迟宴刚欲扶迟容轩坐下,眸光无意间瞥见了置于内殿凤榻之上的人,她心头剧颤,瞳仁紧缩。
不过几日的功夫,她已经被摧残成了如此地步,鬓发苍苍,脸颊尽毁,这可还是中宫的皇后娘娘?
迟宴想上前去,探个究竟,却被太子扯住了衣袖,他摇摇头,轻声道:“莫去。会吓到你的。”
迟宴停住了步伐,诧异的望着太子:“皇后娘娘不是应该在梓宫之中吗?为何会在这里?”
迟容轩喃喃说道:“母后素来喜欢热闹,梓宫冷冷清清,只有一具棺椁陪她,她不会开心的。”
她喜欢这康乐宫,他第一次未去央求父皇,执意将她带回了康乐宫。这里一切如故,重要的是,他可以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
如今,她已是废后,无法葬入皇陵,更算不上是国丧。
七日后,他将扶棺而出,将她带回她的家乡,葬在那青山绿水间,远离这世间纷争,远离禁宫的尔虞我诈。
迟宴默然,两个相对半晌无言。
不知觉间,已是入夜,殿内冷风嗖嗖,将烛光扑灭。
霎时间,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静,内殿纱幔飘飞,如同鬼魅出没。
“太子哥哥。”迟宴颤声喊道。
火光复又亮起,照亮太子惨白的脸,也将她眼中惊惧映的一清二楚。
“你走吧。时间不早了,不必在此陪我。”迟容轩催她离开。
“你与我一起走。今晚你不能在此。”她抓着他的手,想要拉他一起离开。
目光落在那只素白的手上,纤长细腻,无数次他曾想一直牵着不放手,以前他没有牵到,此后他更无法去牵。
他已是一个失去了臂膀的孤鸟,飞不高也飞不远。
不能连累她在陪在他的身边,即使是他真的很想,很想…留下她。
“你不走,我也不走。”迟宴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一直陪你葬了皇后。”
迟容轩唇角缓缓绽开一抹笑意,终究还是将她的手拂了下去:“不必。你,走吧!”
他的目光决绝,像是要与她划清界限。
迟宴心头一窒, 奈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世人都说太子羸弱,却不知道他是也是倔强之人,认准的事情就绝不会回头。
“那,我走了。 太子哥哥你保重身体。”迟宴转身,欲出殿门,目光落在了内殿皇后的遗体之上。
她犹豫了片刻,徐徐走上前去,在她的床前跪下,深深的拜了几拜。
只为天下的母亲都如此的伟大,为了子女敢于舍弃一切。
她虽恨皇后,但是却敬重她是太子的母亲。她对她作下的事情不齿,却也能理解她的苦心。
迟宴起身,不再去看怔住的太子,她抬足阔步走出霜云殿,捡起丢在雨中的油纸伞,便匆匆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