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随意捏了几个病案和医家典籍考察,云危画都对答如流,可到了更深入的地方,便见力不从心了。
茶盏都续了四五盏,今日的讨论才算罢休。
云危画长叹一声:“被你问了这么些问题,我反倒对自己没信心了。”
顾颉倒满不在意,淡定陈述:“这几个月的时间到如此地步,已经很好了。王妃博闻强识,若比顾颉早学几年,顾颉只能甘拜下风。”
他的语气极为诚恳,没有故作安慰的意思,也不见嫉妒不甘的情绪。
“哪里,你才是天下间难得的神医吧!”云危画道,“我听谢祁说,早年你医治了好些顽疴旧疾,疑难重症呢!”
“哪里是什么神医,”顾颉眸色平静,“王妃应该记得《魏文侯问扁鹊》那一篇吧。”
云危画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魏文侯询问扁鹊他的医术比起兄长们如何,扁鹊回答,他的医术是最差的。
言:长兄於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於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於闾。若扁鹊者,鑱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於诸侯。
简单概括来说,便是兄长们能够在病症发生之前、或者病症恶化得厉害之前就为患者除去病痛。因而兄长们的医术比扁鹊自己还要高明。
但也因此,旁人只觉得是自己病症不严重,而非医者高明,故而兄长们的名声不及扁鹊。
“当然记得,可是……”云危画想了想,“这世上当真有如此高明的人吗?”
顾颉没有应声,只道:“医术玄妙,能得一‘下工’的名声便很难了。所谓‘病未有形而除之’,就连师父都很难做到。”
顾颉抬眼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垂到天际,在无尽天空里映射出一片云霞。
他起身,正要告辞,却听得云危画问道:“那你呢?”
“你现在也是个神医啊,也很厉害。”云危画仰着头,敬慕又好奇地望着他。
顾颉的目光有一刹那的闪烁。
他的印象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女孩儿,仰着头,在一家小小别院里,映射着满眼霞光,充满好奇地望着他,问:“那你呢?”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顾颉皱了皱眉,曾经被刻意埋藏的感觉在一瞬间涌入心底。人总是这样,记忆刻意埋藏的越久、越深,等某一日忽然爆发的时候,那感情便越强烈、越汹涌。犹如溃堤,一旦出现便足以将整个人埋没,让人喘不过气。
顾颉就是这样。
墨袍之下,他的一双手惨白冰冷,在袖子里紧紧握住。
云危画也难得地在顾颉脸上看到了不一样的神情。
——即便当初被谢祁一拳按在了地上,他的神色都平静无波,颇有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质。
可现在却变了。
云危画仿佛能看到顾颉脸上那一张冷漠的面具渐渐破碎掉落,一点点露出内心的追忆和恐慌。
这太不正常了。
云危画刚想开口询问,便见顾颉索性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道:“这天下无病可治,无方可用,无药可医——更无医可寻!”
“无病可治……无医可寻?”云危画呢喃着,眼里的敬慕变作震惊和不解。
她以为,顾颉身为舒晏城的弟子,该是意气风发胸怀壮志,或者温润如玉和煦如风,从不曾想过,这个医术精妙也曾声名鹊起的医者,会有这样的心思。
而顾颉也未行礼告辞,便径自出了谭风院,留了云危画一个人在凉亭里。
他走至大堂的时候,恰好见了有宫里人前来宣读旨意,便在拱门外停了停,等着那宫人念完口谕。
等宫里的一众人等退了出去,顾颉才往前厅走去,向段惊澜行了礼:“殿下,顾颉先告辞了。”
“听到了?”段惊澜问。
顾颉的脸上早已恢复了一脸的淡漠平静,那淡然的模样竟与段惊澜不相上下:“是。”
林明然和谢祁在一旁看了,都有些怀疑他们两个是不是听到了假圣旨!
这“病疾未瘥,当在府中休养数日,切莫懆劳心神”的口谕,分明就是要把白王“疯病”的事情弄假成真,再来一番禁足啊!而原本定了新任麒麟卫队长会来白王府报到,结果连半个麒麟卫的影子都没见到。
显然,明德皇帝不愿意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想要将错就错打压白王。
府上的人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可段惊澜和顾颉倒是平静得很,仿佛压根儿没听到似的。
“前阵子忘了与你说,在上清宫,”段惊澜舒了口气,深深地看向顾颉,“遇着苏白麓了。”
听到了故人的名字,顾颉的眸光难得一动,可他还是很快稳住了心神,眸子里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段惊澜查看着顾颉的反应,见他仿佛没什么情绪起伏,便也泄了兴致,淡淡吩咐:“之前你答应本王的事情,切莫忘了。”
“是,顾颉告退。”顾颉简单应下,便退出了王府。
那“休养身子,禁足府上”的口谕一下,白王府便更显得冷清了。起先还有些达官显贵特地来府上拜访,可圣谕一下,白王府就瞬间门可罗雀。白王府麾下的重臣得了令莫要探望惹祸上身,一味讨好的官员更是忙着划清界限。
世态炎凉人心如此。
段惊澜也立在小院儿里,眉头微锁,遥遥看着东面的墙头。
——东面,是皇宫的方向。大概这变故,连白王都忧心吧,毕竟这起起落落,旦夕之间。白天里的不在意和胸有成竹,大约都是做给人看的。
林明然这样想着,又见段惊澜的背影在夜幕中颇显落寞,便寻思平日里白王待自己不薄,怎么着也得安慰一番。
林明然刚上前几步,意欲开口。
却听段惊澜问道:“明然,你说……”
林明然以为白王终于要向自己诉苦了,赶紧准备好一肚子安慰的话。
夜色里,段惊澜的语声平静,带着些清冷。他道:“我该怎么把那女人赶走?”
“殿……啊?”林明然到了嘴边安慰的话语,硬生生被他憋了回去。
林明然顺着段惊澜的目光看过去,谭风院里烛光大亮,隐约还能听到从那边传来的女孩子们的笑声,欢快得很。
谭风院……也在东面。
林明然这才想起,新婚这么久,他家殿下还没有和新王妃公用过一个寝室,更别说……行夫妻之事了。而王妃来了之后,便一直睡在谭风院,段惊澜反倒在一直在书房。
说起来,这还是林明然懆办得不仔细。段惊澜忙着手头的事,对赐婚不置一词,林明然就想当然地,将谭风院当做新房,把王妃安排了过去。
所幸段惊澜至今还没怪罪过。可是……原来他们家殿下这忧心忡忡的模样,是为了这个?!
林明然觉得内心有些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