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院子里,聚满了仆人和小厮,一黑一红两道影子在虚空划过,便听得人群中传来兴奋的呐喊:“他们回来了!”
郑爵爷抬头时,段惊澜和谢祁两人已经落地,在他的身前稳稳站定。
段惊澜的宽大墨袍之下,仿佛还搂着什么,待段惊澜松开了手,在场人才发现靠在段惊澜怀里的,是个姑娘。
这姑娘是谁?
为什么会和白王走的那么近?
难道……是传说中白王心有所属的女子,西凉国的公主?
一时间,众人心里猜测纷纷,却又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出口。
郑爵爷赋闲在家许久,也没见过这个女子,刚想开口询问,便听到段惊澜的声音:“人在里面,交给你了。”
白王这话,是对着云危画说的。
云危画把手从段惊澜的腰上放下,怔了一会儿。
又要她做什么?这一路上,他有什么打算就不能提前和她说吗?连个知情权都没有。
真是要气坏了。
云危画很不乐意,甚至有了要在段惊澜面前使性子的想法。可这个想法还没有付诸实践,她的身边已经凑上来无数夫人小姐。
“姑娘您快帮忙看看吧,我们爵爷府,可就这么一个世子!”
“姑娘快进来,一定要救救我们飒儿啊!”
“等等……你们……”云危画连半个字都没来得及和段惊澜说,就被人拽住胳膊拽住手,往里屋带了。
进了屋子,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公子躺在病榻上,口唇发青,面色晄白,浑身冒着虚汗!一众丫鬟们忙前忙后,只顾着给郑飒擦拭身体更换汗巾,虽然用心,却不知重点。
云危画下意识锁紧了眉头,也不用那些个夫人硬拽了,快步上前,把住郑飒的脉搏。
病榻上的人紧闭着眼,下意识地抓住了云危画的手,口中喃喃:“娘,我疼……”
人群中,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赶紧上前来,握住了小世子的手腕,眼泪都出来了:“乖,飒儿不疼、不疼……姑娘啊,您看我们飒儿这是怎么了?”
云危画抿紧了唇,并不回应。
她的手刚一搭上郑飒的脉,便觉出他体内剧毒深重!并且很有可能,是和项北辕中的同一类型的毒。但郑飒和项北辕二人的表现却天壤之别,项北辕不过是有些体虚乏力,而郑飒,却已经到了危急重症的地步了!
云危画小心地查看了郑飒的眼睑和舌苔:眼里满布血丝,舌苔厚重泛黄……
病分虚实,通过查看面部,郑爵爷家这个小公子分明是一个实证,而他的全身表现又有一些虚症的征兆。
“呀!”云危画往他额头上的汗巾探去,却仿佛过电一般赶紧收回了手,“怎么回事?这汗巾怎么是冰的!”
云危画的话里满是怒意,气势逼人。一丫头听见了,赶紧上前道:“世子说头热,偏要冰水浸过的汗巾才舒服……”
云危画皱了皱眉,直接把那汗巾扯开,扔到了地上!
郑飒此时确实身热,冰凉的汗巾虽然能让他一时觉得爽快,可时间久了,只会加重他的病情。他如今境况恶化,不能简单以病症的虚或实来断定,而是一种虚实夹杂的表虚里实证。
即虽然有虚症的表现,但实际上,仍旧是一种身热邪盛的实证。
幸而云危画随身带了银针,这阵子对指力的练习也小有所成,她先取了郑飒腹部的几个穴位,缓解他的腹痛,之后便开始全神贯注地选穴针刺。
几针下去,郑飒终于不再痛得嗷嗷叫唤了,无故出汗的症状也好了许多。
云危画松了口气,几个跟进来的夫人们也面露喜色。郑母万般感激地看着云危画,道:“姑娘,我这孩子,他是怎么了呀?前阵子还好好的……”
云危画一边收拾着自己的针包,看了眼躺在床榻面容安宁的郑飒,问道:“这几日又给他服用什么药物吗?”
“药?”郑母仿佛想起了什么,往那几个夫人的位置看了眼,“前阵子飒儿有些着凉,就给他喝了些姜汤之类的。”
“着凉?是说有发烧畏冷之状吗?”云危画问。
郑母点头如捣蒜:“是,就是那症状。”
云危画想了想,道:“依我看,小公子并非着凉,只是表象如此罢了。小公子平日肠胃蕴热,清热解毒才是首选,误用姜汤这类温性汤剂,只能火上浇油。再加上……”
云危画话还没说完,郑母就忽然变了脸色,倏地站起身来,冲进屋里那些夫人堆里面,揪出一瘦小纤弱的姑娘:“是不是你!你说你会点医术要给小世子治病,被我推了以后就故意给飒儿喝那姜汤是不是!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现在还对我们飒儿动了歪心思!”
“夫人!不是这样的!”那姑娘被郑母揪着耳朵,眼泪都掉下来了。
郑母这倏忽间的变化云危画险些没反应过来,愣了半秒以后才想起去拦。
整个屋子里顿时变得一团乱。
一直守在门外的人也听了动静,还靠郑爵爷亲自出面调和,郑母才肯罢休。那叫妙儿的女子便靠在郑爵爷身前哭,郑爵爷一边护着妙儿,还要一边劝着郑母冷静,好不热闹。
这正室手撕妾室的场景,云危画还真是第一次见,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画面激烈,女人如虎。是那个妙儿,任凭郑母哭闹打骂,始终不曾还嘴一句,只在那儿自个儿抹泪。
这郑飒中的毒和项北辕一致,想来是同一个人做的手脚。至于这懂得医术的妙儿是不是故意的,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家家都有本难断的经,云家如此,爵爷府也是如此。
云危画看了一眼段惊澜,暗自想着幸好白王府就她这一个王妃,要是再多出几个妾室,她可应付不来。
段惊澜注意到云危画的目光,低下头来,问:“怎么了?”
“没事。”云危画赶紧移开视线,走到郑爵爷跟前,“爵爷,小世子中了毒,若不是因那毒物,此次病情也不会如此凶险。”
“中毒?”郑爵爷皱紧了眉头,捋着胡须,“可之前请了太医院的人,只说飒儿他是体虚……”
“爵爷若信得过危画,危画愿为小公子拟一方子,应可除尽小公子体内的毒素。”云危画道。
她不会强制性地偏要管郑飒的病情,更不会强求郑爵爷一定要信她。经过项闻济的事情之后,云危画更坚定了“不信者不医”这一点。
——要不然,如果别人来求你看病却压根不信你,医者治疗起来都觉得憋屈。
病患和医者两边都委屈,何必呢?还不如只医治信得过自己的人,而伤者,更可以去找其他自己信得过的大夫。这样两边都乐得痛快,治好了或者治不好,谁都不用相互干渉。
郑爵爷的重点却仿佛听错了,他一怔:“危画?云家的大小姐,云危画!?”
云危画蹙眉。
依据她的经验,通常接下来,就能听到这样几句话“那不是云家的丑女吗?”“听说是个废物……能信得过?”
可云危画还是直接应道:“是。”
屋子里有了片刻的沉默,云危画没有听到料想中的那些声音。却见屋里的几个人,目光闪了又闪,在她和段惊澜之间游走。
——原来,是因着段惊澜在场,才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吗?
看来上一世,自己的“名声”真的是糟透了。也不能全怪他们。
云危画正欲开口化解尴尬,却听到了郑母的声音:“我听闻今儿个,项学士往王妃娘娘那里、送了好些拜帖和重礼呢?”
云危画一怔,道:“是。”
“听说是求王妃诊病……”郑母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用胳膊肘推搡着郑爵爷,“我瞧着王妃娘娘靠谱得紧。”
郑爵爷眼神里还是有几番犹疑。
——他原本以为,段惊澜带过来的这个女子,是西凉国公主陈歆歌呢!他对于白王是百分百的信任的,可对于云危画此人……却不敢恭维。
如今对方忽然亮出身份,实在把郑爵爷吓得不轻。
——可云危画又真真切切地控制住了飒儿的病情,连项闻济都亲自登门拜访过……
云危画看他还是有些顾忌,苦笑了声:“无碍的,爵爷府只这一位小世子,爵爷谨慎一些也无可厚非。”
说这话的时候,段惊澜眸光动了动,轻飘飘落在云危画的身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郑爵爷又思忖片刻,道:“老臣信得过殿下,自然也相信王妃娘娘。来人,把纸笔给王妃拿来!”
云危画一呆,原本准备好的推辞的话也咽了回去,嘴角牵起了一丝淡淡的弧度。
听这话的意思,还是沾了段惊澜的光。虽然如此,但对方愿意信任,云危画也已经很满足了。
云危画简单写完了方子,交给郑爵爷:“每七日一副,连服一月便可。”
郑爵爷一家道了谢,几个人便辞行了。
“之后可能还得麻烦你。”段惊澜忽然道。
之前陪谢祁走了那一遭,云危画也知道京城中中毒的子弟大约有七八个。所以听见这话,倒也不惊讶:“算不得麻烦,举手之劳。”
几人又走了几步,也许是因着段惊澜在,谢祁安稳了不少,连走起路来都没了往日那种晃悠悠地懒散样子。
周围安静得很,甚至有些让人不自在地沉闷,不知道是不是段惊澜不喜言辞的原因。
“郑爵爷如此看重郑飒,难道就他一个儿子吗?”段惊澜的声音忽然响起。
“也不能说就这一个儿子吧,”云危画想了想,“应该说‘就这一个孩子’才对。”
郑爵爷虽然有好几房的妾室,子嗣却不兴旺,在云危画上一世的短暂记忆里,这个郑爵爷直到老,都只有这一棵独苗儿,宝贝得很。
——所以上一世,云筱玥将郑飒鞭打致死后,郑爵爷才那么痛心,硬要云筱玥偿命。
“哦?原来王妃连爵爷府的事都知道。”段惊澜的声音轻飘飘地,让人捉摸不清里面的情绪。
云危画抬头的时候,正对上段惊澜循视的眼。
糟了!
他是在试探她!
一旁随行的谢祁也怔住了,定定看着两人,诡异的气氛让他不敢作声。
段惊澜停下.身来,半弯着腰,目光灼灼:“爵爷府久不涉朝政,你又常年待在闲月阁,云危画,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云危画咬着唇。也对,段惊澜怎么可能不知道郑爵爷只有一个孩子的事情呢?段惊澜摆明了在试探她,结果她却直接露馅了!
她该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那是她上一世的记忆。
云危画稳了稳心神,反问:“那么殿下又是怎么知道臣女常年待在闲月阁的?”
话音一落,段惊澜仿佛被揪住了什么把柄一样,忽地怔住了。月光下,他琥珀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
云危画接着道:“莫非殿下一直在监视我?”
“……嘁。”段惊澜一阵沉默,仿佛心情极差,索性直接拂袖往前走了。
沉默,就是默认喽。
云危画撇撇嘴。只允许他监视别人,就不允许她知道的多一点?
云危画忽地想起那次在上清宫,段惊澜重伤时所说的话。他说希望能彼此信任,可是——彼此的秘密那么多,谈何信任。
还是互相利用更靠谱。
云危画长舒了口气,紧紧跟上段惊澜的步伐。
等出了爵爷府,云危画有些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她是很羡慕郑飒的,有爱自己的父亲,有爱自己的母亲,生了病有全家人的关怀——虽然其中也有可能掺杂着一些其他恶毒的用意。
但是,被家人当作掌上宝一般宠着、爱着,是每一个人都希望得到的吧。
她自己也想要被家人宠爱、关怀,却只能换来宁氏的算计和云百宁来之不易的一点点在意。
这么想来……南宫卿安不也是吗?
家道中落,寄居云府,想要引起众人的注意,便拼了命地讨好,也学会了在人前装乖巧,在背后给阻碍自己的人使绊子。
想到这里,云危画忽然心下觉得有几分异样。
等等,她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南宫卿安……南宫卿安……
她一心只顾着南宫卿安和项北辕的背叛,却忘了,为何这两人要至云家于死地!如果说项北辕是为了云家的财产,那么南宫卿安呢?真的只是因为痛恨上一世的自己、抢走了她的如意郎君!?
还是说,在南宫卿安的心里,对于云家也是有恨的……
“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谢祁走到了云危画身边。
云危画这才回过神来,四顾之下,才发现段惊澜已经不见人影了。
“殿下呢?”云危画问。
谢祁伸了个懒腰,径自往前走:“应该去香袖微弦了吧。”
其实他们从爵爷府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正值宵禁的时候,本不该在街上晃悠的。可因着白王府人的身份,也没有谁敢拦他们。
听谢祁提起香袖微弦,云危画才忽然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南叶了。就好像自从新婚夜后,她们两人就没见过面。不知道是因为南叶愧疚于自己对云危画的欺瞒,还是别的什么。
云危画想了想,问道:“南叶呢?她最近还好吗?”
谢祁回头,一双眸子仿佛沉在夜色中的明珠。他当然也知道新婚夜里,南叶骗着云危画给白王下药的事情,谢祁犹豫了片刻,道:“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