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着的时候看着垂垂老矣,一副没多少气力的模样,可这一行走却是步履如风,完全判若两人。
沈霓裳收回视线,朝司夫人走近了两步。
司夫人懒懒回身,同司老夫人毫不退让的对视:“夫人想做什么?婚姻之事乃是两厢情愿,夫人难不成还想强买强卖不成?”
“司倩娘,这是你和你那个娘欠司家的!”司老夫人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恨意,一字一顿,“不过是一个过继的外室女——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该知道如何做!若不是你那个娘,司家何至于此!当年我不计较,亲自去接你们母女,你回了司家,我可有苛刻你半分!可如今司家家破人亡,你可有半分羞耻良心!”
“夫人这般恨我娘也恨我,还想让我将女儿嫁回司家,不觉着好笑么?”面对着几乎是咬牙切齿狠厉的司老夫人,司夫人笑意讽刺,“明眼人不说暗话,夫人也莫要说当年。今日咱们不妨将话敞亮了说。若是夫人真心想接回我娘,为何挑在我爹出海的时候?夫人心思深远手段凌厉,打听我和我娘的情形只怕不是一日两日,我娘是何种性子,想必夫人早就心中有数。我娘走了也是如了夫人的意,不是么?再说,夫人说未曾苛待我,我自小就不是个柔顺性子,刚刚回司家的时候,夫人不是让我练了一个月规矩?后来等我爹回来,我直接就同我爹说了,后来夫人才当看不见我。我说得可对?”
司老夫人死死盯着司夫人,眼神怨毒。
司夫人却视若未见,拢了拢袖,神情漠然冷冷:“至于夫人说我娘害得司家家破人亡——这是我爹甘愿的,我娘虽是狠心,可到底是我爹骗了她。他找了她十三年也不肯放手——这只能是命。若论错,我爹有,夫人也有,我娘已经什么都不要了,夫人还想恨她,也没什么意思?夫人不妨问问自个儿,到底是恨我娘害了司家,还是恨我爹眼里只有我娘却没有夫人——”
“贱婢——”司老夫人忽地暴起,挥起黑沉沉的拐杖向司夫人腰间扫去!
乍然间,她动作老辣迅疾如风,哪里还有片刻前年迈老妇人的半点虚弱老态!
这老女人果然会武!
一把将司夫人推开,厅堂狭小根本没有多余的闪躲位置,沈霓裳足尖一勾,右侧茶几霎时到近前,右手猛力一推,冲向司老夫人。可拐杖依然直直横扫而来,她若矮身躲过势必扫到司夫人的后背,她早看出这黑漆木拐质地不同一般,此际听其挟带风声,应是乌木一类份量不轻,若被扫到,轻者皮破肉绽,重则骨折内伤!
她不能躲!
推出茶几的同时,她身形一转,硬生生用自己左侧肩膀迎上那乌木拐中部,陡然剧痛传来,虽在计算之中,但这一刻几乎半个身子都麻痹的痛感也着实难忍,强忍住控制身体再顺势转了半圈,卸去部分力道的同时,右手正好迎上,一把抓住拐杖——她早分析过,司老夫人虽是习过武,但毕竟年迈且内力泛泛,抢下武器,凭己方人数,也不惧她多少!
此时,那茶几也正好撞到司老夫人腰间,将她身子撞得微斜重心失衡,沈霓裳趁此咬牙用力一扯,司老夫人恶狠狠地瞪住她,乌爪般的五指死力扣紧——两人都拼了命,竟是平分秋色,光泽暗哑的黑漆乌木拐顿时僵持在半空,谁也不能动分毫!
从司老夫人的暴起到此际的两厢对峙,说来话长,可实际不过的电光火石几息之间!
除了早生提防的沈霓裳,跟进屋内的两个丫鬟妙红玉春包括司夫人本人在内,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两个丫鬟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呆愣住,脑子根本来不及发出指令,直到两厢僵持的这一刻,才回神扑上来,妙红将司夫人挡在身后,玉春冲上前帮着抢司老夫人的拐杖。
司老夫人拖不动拐杖,大声咒骂起来,话声不堪入耳。
司夫人的嫂子早就吓得躲到了老远,神情惊恐,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祖母!”终于,司云生又惊又怒冲了进来,一把抢下司老夫人的拐杖,“祖母这是做什么?”
“云生你闪开!”司老夫人一脸阴鸷,即便被司云生死死困住也不掩恨意,“这个贱婢……这个贱婢,果然是有娘生没娘教的贱种,我今日就替你那贱人娘好好教教你!”
沈霓裳强笑摇首示意无事,司夫人将手从沈霓裳肩臂上放下,一步一步走到司老夫人跟前:“知道我爹为何看不上你么?不止是我娘比你好看,也不止是当初你算计我爹娶你,而是你这样狭隘狠毒爱算计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有男人喜欢。你以为我不知道,自我回了司家,我爹从未在你房里歇过一晚——”
“你!”司老夫人睚眦欲裂,状若厉鬼。
“姑姑——”司云生清瘦的脸上露出哀求之色,死死困住司老夫人不敢放手。
“我爹不傻,我能看出的,他难道就不知道?”
司夫人全然不理会司云生,愤怒已近临界点,她靠近抓起司老夫人的手腕朝身前一猛拉,低低而笑,“今日这一杖就看在你虽是自作自受也可怜了半辈子的份上,若再有下回,你练过功夫我知晓,可我有的是银子——你知道的,我爹给了我半个司家,江湖上你这样的一条命可贱得很,我的银子足够买上百条!外室女也好,什么也好,进了我司倩娘的门就是我司倩娘的人,你若敢打她的主意,我就敢让整个司家来赔!”
司老夫人怒瞪老眼还欲张口怒骂,司云生伸手在她颈后一按,她便蓦地闭眼软倒下去,司云生唤来门外男仆,让其同他母亲一起将司老夫人送到后院。
再回头,司夫人一行四人已经走到院中。
“姑姑——”他追上去,“姑姑莫要气恼,祖母她,她……”
却说不下去。
司夫人只当他不存在,美艳面容冷若冰霜,领先走到前面。
玉春同妙红小心翼翼虚扶着沈霓裳,紧跟其后。
司云生一直追着几人到大门外,在车中等候的丫鬟和仆妇见得几人形状顿时大惊失色,赶紧下来将沈霓裳迎进车内,沈霓裳笑着拒绝几人帮忙,自己扶住肩膀,咬牙上了马车。
车外,司云生一脸难过的站在司夫人跟前,执意不让她上车。
“今日之事,你知还是不知?”司夫人冷冷问。
司云生摇首,神情恳切:“云生确是不知,祖母一早就将下人打发,也不许云生在场。祖母这些年——”顿住,哀伤几分,“脾性变了许多,便是我母亲也畏惧许多。云生一直在院门外,听见声响才进来……”
“你不知你祖母要给你许亲事?”司夫人斜视他,神情讥诮。
司云生露出讶然。
“你的好祖母看不上五千两,想做亲——”司夫人冷笑连连,“她这是把我司倩娘当傻子呢!”
司云生连连致歉:“姑姑,此事确是祖母不对,姑姑莫要着恼,云生给姑姑赔不是,还请姑姑看在祖父份上,原谅这回。司家如今人丁单薄,云生也只得一个姑姑,姑姑小时候也疼过云生……”
“九年前,她当着一干人的面骂我娘咒骂于我,我便发誓不再理司家。如今我犯贱破誓,今日也算自个儿报应,”司夫人眸光定定看着,“从你祖父死后,司家就同我没了干系。从今往后,只要司家不惹我,司家便再不与我相干!我是何种性子你该知晓,记好我说的话!”
说完,司夫人一把推开他,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从晃动的车窗缝隙中,沈霓裳看见司云生垂首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沈霓裳暗暗叹了口气。
“你是傻的么?”司夫人冷脸问,“还敢冲上去,你就不怕她一拐子敲破你的脑袋!”
沈霓裳一时没回过神,本能的回答:“她习过武,你受不起。”
“我受不受得起是我的事儿,谁要你多事!你会武怎连人家拐杖都抢不下来!”司夫人凤眸瞪起,目光在沈霓裳按住左肩的右手下一落,语气不自觉软了几分,“下回还敢这样莽撞,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霓裳先没反应过来,此际见得司夫人面上不自然的神情霎时了悟。
忍住一阵一阵涌来的痛感,她几分认真地分析道:“她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出她会武,那拐杖是阴沉木的,质地坚硬份量极重,你没有提防,若是打中,后果定然严重。我有准备,也计算好了。我撞过去是对着拐杖中部,力度起码轻一半,我再跟着转又卸了一些力,茶几撞到她,除了阻挡她还能让她重心倾斜,此际我正好可以用右手去抢她拐杖。她年纪大,内力也就一般,咱们人多,玉春力气也不小,只要封住她的武器,就不足为惧。就是司云生不进来,再等片刻,我同玉春也能抢下她的拐杖。”停下,对上司夫人的眼睛诚恳道,“我都计算过了,不会有大的事,真的。”
玉春同妙红两人皆是一双亮晶晶钦佩得五体投地的目光看着沈霓裳。
她们都是亲历者,早前没有反应过来,但对当时千钧一发的状态,自是比谁都清楚能理解。
妙红甚至不能想象,若不是沈霓裳当机立断,后果会如何的不堪设想。
见得沈霓裳一脸认真的模样,司夫人气得胸口急促起伏几下,想点沈霓裳的额头触及到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伸到半途又收回来,在半空虚点了几下,最后只能一句:“你这个蠢货!”
早前局势紧张,痛感似乎还能忍住,此际,五感慢慢复苏敏锐,加之马车不时晃动,终于在又一个晃动中,她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还不叫他小心些!赶那么快作甚!”司夫人带着怒意喝了一声,“同他说直接去医馆!”
妙红赶紧探首对车夫叮嘱了几句。
沈霓裳忍住,对司夫人微微一笑,宽慰道:“夫人不必担心,真的没事。我摸过了,并无骨折。”
最多是有些骨裂,她方才上车就自己检查过了。
其余的不过是皮肉伤,养几日就好了。
司夫人沉默片刻:“是我的错,今日就不该带你来。明知她练过武,自己也少了戒备。”
“不是夫人的错。”沈霓裳摇首,“夫人已经许久没见她,又哪里知道她会这般行事。九年前,夫人父亲尚在世,她也多有隐忍。而后夫人也就相处过那一回,人的疯狂和偏执是会越来越深的。于我而言,反倒是庆幸今日能来。”
司夫人瞟她一眼,没好气道:“知道你聪明,这回就算了,再算得准,也有人算不如天算,我可不想才拣了个女儿回来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给老娘好好的!”
司夫人难得说粗,两个丫鬟都忍笑。
沈霓裳也好笑:“夫人美貌如斯,若是天下的白发人都如夫人这般,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做这白发人。”
妙红吃吃笑:“奴婢是愿意的。”
“去去去,少在一边起哄。”司夫人瞪她,“你是本夫人的丫鬟,站哪边啊?”
妙红抿唇偷笑。
医馆很快到了。
衣物揭开,青肿淤血的肩头已经肿了两指高,整个左肩宛若一个乌黑发亮的黑馒头,中心一道尤其突兀,破皮处血迹渗出。
受伤后,除了那声吸气,沈霓裳一直神情镇定轻松,方才还同司夫人玩笑……却没想到伤得这样可怖,两个丫鬟“呀”的低呼一声,玉春当即就红了眼眶,忍了好几下才没让眼泪落出来。
再听老大夫说肩胛骨有骨裂,百日之内不可动力,否则后果可大可小,司夫人面如锅底,冷着脸只让大夫拣好药开。
整个诊治上药过程中,只沈霓裳一人言笑自若,同老大夫沉稳对答。
上了马车,司夫人脸色不好,大家也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