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夫准备拔血,看情形应无大碍,司夫人也见好就收,向木临风姬氏告辞,木临风也未挽留,只道他们一路旅途辛苦,今日就好生歇息,来日再为她们一家接风,下人若是伺候不周到处只管发落云云。
司夫人四人告退离去。
司夫人当先,身后穆清行在沈霓裳身边并肩联袂,但两人俪影成双,步履神情皆有说不出的和谐如一处,让人一见便知两人关系不同一般。
眼见四人的背影走出了视线外,木宝珠这才发现沈霓裳的存在,那头木临风同姬氏母子皆站在罗汉床边看着姜大夫给余老太君施术诊治,木宝珠轻轻拽了下秦夫人的衣袖。
秦夫人转过头。
“娘,那个女的是谁啊?”木宝珠皱眉问。
罗汉床前的姬氏微微偏首,余光扫了后头一眼。
秦夫人却是敏锐,未有言语,只用眼神示意木宝珠一眼,让她不许再说话。
木宝珠一脸不快。
秦夫人这才稍显严厉地眼神警告了木宝珠一下。
木宝珠撇撇嘴,不说话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等姜大夫诊治完,道可以搬动,留下医嘱不可吵闹惊扰,房间也需通风,丫鬟仆妇们将余老太君送回了寝房。
木临风同姬氏自然跟随,便打发余下人各自回房。
秦夫人也带着木宝珠回了院子。
一进屋中,木宝珠便急不可待:“娘,那人是谁啊?”
秦夫人拧起眉头。
木宝珠虽是骄纵,但向来眼高过顶,等闲男子入不得眼,今日这般还是头回。
秦夫人是过来人。
木宝珠是她身上掉下来肉。
方才情形虽没多会儿,但秦夫人却是察觉出木宝珠应是有些不大对劲。
“你问这个作甚?”秦夫人少有的冷下脸,语气也几分严厉,“你同古家可是定了亲的,古钦已经二十六了,你也十九了,等这回办完寿辰我就让古家来定日子,把你们的事给办了。”
“娘,我不嫁古钦,我要嫁今天这个,我喜欢这个!”木宝珠昂首一偏头,说得理直气壮,“我不喜欢古钦,娘帮我把亲事退了!”
跟进来的两个丫鬟蓦地一惊,很快又将头垂下。
“都下去!”秦夫人淡淡道。
丫鬟们不敢抬首,行礼快步退下。
“叫她们退下做什么,难不成她们还敢胡乱编排不成?”木宝珠一脸满不在乎,伸手去搂秦夫人的胳膊撒娇,“娘,你就帮我去退亲吧——”
“给我住口!”秦夫人一巴掌拍开木宝珠的手,脸色难看之极,“你疯了!这种话也是能随口说啊?古家的亲事定了八年了,说退就退——你当是儿戏?”
木宝珠长了十九岁,秦夫人连重话都没说过她一句,更莫说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方才秦夫人虽是只用了三分力气,但脸上的怒色却是真真的,语气也极是凌厉。
木宝珠蓦地羞恼,眼圈旋即一红,但紧接着脾性也上来了,一跺脚,犟着脖子:“娘你说话不算话!你说最疼我的,不就是退亲么?我不喜欢古钦,我就不要嫁到古家!我嫁到古家本就是低嫁,凭我们木家的家世,退亲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莫非古家还敢不依?娘你说疼我的,这么点小事也不肯,你骗我!”
“你不喜欢?”秦夫人也恼了,瞪着她道,“早不说迟不说,现在才说不喜,古钦十八岁等你到二十六,这会儿你才说不肯——你当我不知你是为何!我可同你说清楚了,旁的事儿千条万条我都依你,这事儿万万不成!你可知晓那人是谁?那是你的表妹夫,人家已经成亲了!退万步说,即便是没成亲,我也不会同意。不过乡下来的一个穷酸小子,连上门女婿也肯做的,能是什么好玩意儿!”
“成亲了?”木宝珠一脸震惊,继而浓浓失望,“那个女的是谁?哪一房的亲戚?”
“哪一房?还能是哪一房!我们府中几曾有过这般寒酸的亲戚?那是你表姑奶奶的后人。”秦夫人语气轻视,见木宝珠神情流露失望,秦夫人只以为木宝珠知晓底细后便应是打消了念头,心下松了些许,踱步到座前入座,端了茶轻轻揭开盖子吹了一口,饮了一口后,语气清凉鄙夷,“不但成了亲,眼下连孩子都有了。同他一起的那个便是你表姑奶奶的外孙女……言行粗鄙,一点礼数都无。说是十八了,看面相嫩得紧,说不准是怕丢脸,一到岁数便成亲了。这些都是穷人家的做派——听说一直住在山脚下的村里,真真是乡下来的!”
木宝珠似有些被打击到了,皱着眉心愣愣地不说话。
“宝珠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娘也该同你说说了。”秦夫人正色看向木宝珠。
以往不觉得,今日之事倒给秦夫人提了个醒,女儿大了该有大了的教法。原先木宝珠一直拖着不肯成亲,她只当是女儿不舍得离家。秦夫人也是女子,自然也知女子嫁人之后便是有千般好也不及出嫁在娘家时自在,尤其是她们这样的上士族家族,便是古家门第低过木家,但女儿一旦成为别家的人,娘家便是再能撑腰,也有鞭长莫及,不可言说之处。
故而,秦夫人也想着多留木宝珠两年,待二十岁再将女儿发嫁出去。
而木宝珠虽说脾性不大好,但也从未说过不想嫁要退亲之类的话。
说实话,方才木宝珠忽地冒出这样一句,秦夫人也是惊到了的。
古家的亲事是她千挑万选才选中的。
古家门第是不高,在东都王都也只算个二流世家。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挑中了古家。
而且古钦年少有为,资质不俗,一心沉迷武道,定亲到如今,四年前二十二岁时便突破了心法六层,但一直到今日,身边都无半个贴身人。
甚至连伺候的下人都是用的小厮,说是嫌女子麻烦。
这样的女婿,说句实话,若不是木家家世在此,加上她下手也快,早就被人觊觎抢走了。
木宝珠竟然说要退亲。
秦夫人一万个不同意!
木宝珠没吭声,低头不知想着什么。
“男子同女子不同,光有一张脸能有何用?”秦夫人语重心长地教导,“古钦资质好,年纪轻轻便有‘刀王’之誉,王都这么多同辈,谁能及得上?日后定有大把前程。古家门第虽是不如咱们,可也正是这般娘才给你挑中了古家,日后便是你成亲后有不合心意之处,娘也才好说话。若是个同咱们家一般门第的,你这般脾性,一旦有个万一,娘便是说话,人家也未必听,届时如何帮你?何况古钦心眼实诚,自打定了亲便从未同别的女子亲近,只一心练武,你年纪小不懂,等日后便明白,这样的夫婿是极难得的。只要你得了他的心,那你的日子便谁也及不上——”
“娘,我不嫁古钦,什么钦都不嫁!”木宝珠倏地抬首,似是想通了什么,眼神蓦地又变得惊亮灼热,“我不管,我就要他!”
木宝珠说得斩钉截铁。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这般的一双眼睛!
黑白分明,干净剔透,比她看过最美的宝石还要好看,好看到无法形容,一瞬间便撞击到她内心最深处,那一刹那的惊喜,无法用言语形容。
她就要他!
这样好看的男子,这样好看的眼睛,除了她木宝珠还有何人有资格拥有!
方才听到他成亲了,她是有些失望,但转瞬一想到那双漂亮得不像话的桃花眼,她便心痒难耐,活了十九年,她还真没瞧得上哪个男子过!
可这个男子,第一眼她便相中了。
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
这天下间,还没有她木宝珠要不到手的宝物!
她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那个乡下来的小山姑即便是那木蝶的后人,可木蝶本是私奔离家,连那表姑都是在山野之地长大的,难不成还能同她相比?
这般自傲地一想,木宝珠愈发睥睨,全然未将秦夫人的话听进半句。
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她想达到的目的,秦夫人从未违逆过她。
这回,她也一定要得到。
木宝珠在这边自信满满,秦夫人却差点连手中的茶盏都惊翻了,手晃了晃,秦夫人定定神,将茶盏放回案上。
用力沉了口气,秦夫人冷脸看向木宝珠:“我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听见了啊。”木宝珠满不在乎,“娘要我嫁到古家不就是为了让我日子好过么?既然是这样,这个不就更好了。他能当表姑家的上门女婿,若是换到咱们家,岂不是更愿意?而且这样更好,我也招他做上门女婿,日后也不用离家,娘还能多个儿子尽孝。古钦那样的我不喜欢,原先没说也是因着没遇着喜欢的,眼下遇见了不就说了。其实这般不正好,若是真成了亲,要和离更麻烦得紧。”
木宝珠一句接一句,说得轻飘飘极了。
秦夫人在这头却差点气炸了。
……上门女婿?
……和离?
这都什么话!
只有那等没儿子养老送终的才会招上门女婿。
她可是有三个儿子!
还有和离!
他们这样的人家岂是能随便说和离的!
女子不比男子,即便是她们这样的家世,女子一旦和离,日后还能有什么好前程?
何况,若是男方无错,女方执意和离,便是木家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皇室公主也没这般大口气的!
秦夫人气得手发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那边木宝珠却笑嘻嘻地走过来,在秦夫人身畔坐下,拈了一块果脯丢到口中,咬了几下吞下,不以为然道:“我去得晚没瞧见,娘,那表姑……娘早前说过好似嫁的姓周的还是方的,听说守了好些年寡,日子想是过得不怎么样吧?娘若是觉着不妥当,不如先去帮我谈谈口风,许些银子铺子看她们识趣不识趣,若是——”
“来人——”秦夫人陡然起身。
几个丫鬟仆妇行进来。
“送小姐回房,没我的话,不许出院子一步。”
秦夫人铁青着脸吩咐,说完又眼神锐利地警告:“管好嘴,但凡我听见一句不该听见的,你们的舌头就别想要了。”
下人们一噤,随即低头不敢多置一词。
两个中年仆妇行到木宝珠身边,另外两个丫鬟也走到面前请人。
木宝珠这才觉出秦夫人这回似真不打算帮她,不仅不帮她,且看上去还十分恼怒生气。
木宝珠没去想秦夫人为何会气恼,愣了一下后便是满心满脸的不高兴。
“娘——”
“还不把小姐送下去!”
秦夫人厉声喝道。
木宝珠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走到门口,还用力踢了一下门槛,发泄了下怒气。
秦夫人铁青着脸看着木宝珠一脸怨气的走远,挥手一把将茶盏扫落地面。
“果然是八字犯冲的祸根子!”
眼前浮起沈霓裳那张让人极不顺眼的脸,秦夫人咬牙切齿。
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仆妇快步进入。
秦夫人见得来人按捺下怒气,换了一副平缓些的语气:“怎么来了?可是你们少奶奶有事?”
这个中年仆妇正是木华正妻府中十六少奶奶梁氏的奶娘。
梁氏正怀着第二胎,眼下已经快临盆。
“回夫人,姑爷早前出门让奴婢给夫人带个话,早前夫人去了老祖宗院里,奴婢没赶上。”梁氏的奶娘用余光扫了一下茶水碎瓷狼藉的地面,很快收回目光,恭敬垂眸道,“姑爷说周家表姑是他接进来的,他不在府里,让夫人若是得空便稍稍关照几分。”
关照那家祸根子?
秦夫人闻言脸色不好却也忍下怒气问:“华儿可还说了其他?”
“姑爷说也不必太如何,面子上过得去就成。”梁氏的奶娘瞥了一眼秦夫人的面色,“姑爷说正院那位向来最会做人,此番府里大喜,往来亲眷客人不少。老祖宗一直挂念钱家的表姑奶奶,夫人不妨把住这次机会,也让老祖宗高兴高兴。”
秦夫人眼帘半垂,过了片刻,语气平淡:“我知道了。回头带信给华儿,让他好生替他爹办差。府里的事儿我心里头有数。”
梁氏的奶娘应下,告退转身。
“对了,让你家少奶奶照顾好身子,这几日就莫要乱走了,小心孩子。”秦夫人喊住她,又道了一句。
梁氏的奶娘道“是”,转身在秦夫人看不见的位置却悄悄撇了下嘴。
每回都是“小心孩子小心孩子”,从没见关心自家小姐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