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好久才回过神来,突然便冲着沐嫣笑起来,带着几乎凉薄的寒冷:“只要你痛苦,我下地狱都会含着笑。”
婉儿自小便是心高气傲的人,原本是以东夏国公主的身份来到了西凉,却不想在宫中一直被沐嫣压制。
婉儿与她积怨已久,可奈何自己身在他乡,恩宠也不及沐嫣,甚至连肚子都不争气,这一点一点的怨恨积累下来,在阴霾之下发酵,直至蒙蔽了眼睛,将自己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柳碧莹在殿下轻轻的叹,听见婉儿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便知婉儿完了。
婉儿今日穿着的是水影红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裙裾像是荼蘼的花,尽态极妍。可今日过后,婉儿便会像是荼蘼之后败落的花,伴着她的锦绣年华零落成泥。
所谓的合欢,已经变成一个人的合欢了。欢喜是自己的,悲伤也是自己的悲伤,无枝可依也便只能自己吞着苦果。
身侧点着儿臂粗的红烛,倏地迸出一枚灯花,吓得柳碧莹一抖,晃晃看见婉儿银发满头,身如枯叶。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连忙转头去看南宫彦。
南宫彦此时黑着脸,灼灼的目光几乎要将婉儿纤瘦的身体烧穿。他捏起婉儿的下巴,直视着婉儿涣散的目光,恶狠狠道:“妒妇。”
他用的力气极大,婉儿不觉皱眉,可仍旧是含着笑,发间一枚白珠梳篦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柳碧莹不知为何打了个冷颤。
一场家宴在皇帝遣人将婉儿带了出去,封馨常在为贵人后重新开始。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中,众人压下心中的心悸,伪装起最欢悦的神色。
柳碧莹饮下一杯玫瑰酿,长睫微垂。南宫彦没有褫夺婉儿的封号想来还是顾忌着东夏国,可婉儿这一离开,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坐在南宫彦身边,同南宫彦言笑晏晏了。
这样想着,柳碧莹抬眼便看见正看着自己的云皙华。
云皙华遥遥举杯,面露笑意,哪有半分病态的样子。
呵,原来之前的她都是装出来的,这宫中的女人真是个个儿都不容小觑。柳碧莹亦是对她举杯,心照不宣。
家宴进行了多半,柳碧莹便以酒醉为由早早儿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柳碧莹一言不发。
婉儿这次太不小心,自己倚靠的大山就这样倒了,没有了挡箭牌,以后便需要事事为自己筹谋了。
才行了半路,柳碧莹便发觉身后有轿辇跟着。她扬手让轿辇停下来,等后头的人跟上来。
来者是云皙华。
柳碧莹掀了轿帘下去同云皙华行了平礼。
“才几日不见,姐姐的气色便好多了,太医院的太医们真是妙手回春。”柳碧莹语带嘲讽,且完全不屑掩饰。
云皙华也不甚在意柳碧莹的口吻,只是含笑说道:“托妹妹的福,都说人逢喜事精神好,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能帮着贵妃娘娘找出杀害汝生公主的凶手也是上天眷顾。”
她笑得太过张扬,柳碧莹不禁疑问,试探的问道:“听姐姐的口吻,莫不是压根没有所谓疯了的宫女?”
云皙华笑容越发灿灿:“心中有鬼的人才会怕莫须有的,兵不厌诈不是么?”
柳碧莹觉得长街上的风像是刮骨的刀刃凌迟着自己的皮肤,她冷得有些轻颤。
“姐姐说的是,兵不厌诈。”
“我只消猜出大概,再买通舒妃身边的人,贵人的位分便唾手可得。”云皙华突然落下目光在柳碧莹身上,接着说道,“这顶帽子,便看我选择戴给谁了。”
她在威胁她,柳碧莹清清楚楚。若是自己有一日开罪于她,她便会用整治舒妃的手段来作践自己。
柳碧莹直视着云皙华说道:“姐姐不怕我将此事告诉皇上么?欺君之罪可不是小罪。”
“妹妹尽管去说便是了,舒妃已经承认了此事,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妹妹何故再去讨人嫌呢,莫不是嫌恩宠太重,想拱手相让与他人?”
柳碧莹一时语塞。云皙华快意一笑:“我与妹妹往来这样久,深知你的伶牙俐齿,这可是第一次见你不回嘴,看来姐姐出现的正是时候呢。”
未等柳碧莹再开口,云皙华又道:“瞧妹妹一直冷得发抖呢,快些回去吧。”
柳碧莹闷闷行了礼,离去了。
温贵人跋扈,舒妃善妒,自己则怀恨,一丘之貉,被人盯上,自己也怨不了别人。
舒妃一倒,与舒妃交好的众嫔妃便也遭了殃。柳碧莹好在还有祁官尔,宫中的人也不敢轻慢,只是听了绿漪说以往总是追着舒妃奉承的赵官女子因为抵不住宫中的冷眼嘲讽,自杀了。
宫中妃嫔自杀是大罪,赵官女子被丢进了乱葬岗,九族湮灭。
柳碧莹听了便觉得心悸,这云皙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样的风头便是沐嫣想来都未有过的。
自己与舒妃多有亲厚,南宫彦为了避嫌也鲜少再来自己这里。柳碧莹还劝了颜芷移去琦玉宫,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颜芷也不做矫情退却,离开了。
一时间,粹玉宫冷寂得与尔玉宫一般无二。
柳碧莹有时亦会出去走走,初春将至,雪屑消融,可每每经过尔玉宫都是萧瑟一片门可罗雀,仿佛那个冬天永远的留在了尔玉宫,永不消散。
南宫彦不许任何人探视婉儿,柳碧莹见不到她,只能从桐镜口中偶尔知晓婉儿的处境。那样喜欢红色的她,身形枯槁得衬不起红色,像是鬼魅一般游荡在尔玉宫各处。
每每想到舒妃婉儿,柳碧莹便会提醒自己一遍自己的处境。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自己输不起,一定要赢。
宫中的人也心照不宣的不再提及婉儿,似乎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就像少了一个赵官女子或者一个温贵人一般稀松平常。
柳碧莹不知,该是谁觉得悲哀。
桃花刚开了不久,柳碧莹便又再次迎接了南宫彦进了自己宫中。
这次是她自愿的。
南宫彦收到了柳碧莹遣人送来的花匣。
花匣里头是一枝桃花,旁边有一张澄心笺纸,上书:“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南宫彦将那笺纸拿在手中细细摩梭,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气渐渐弥散开来。南宫彦缓缓笑了起来。
此时正巧陆惟山领着捧了绿头牌的小太监进来,南宫彦看了一眼说道:“今晚朕去粹玉宫。”
陆惟山亦是含笑应下了:“奴才这就去告知慎贵人。”
南宫彦的到来是情理之中的事,柳碧莹早早儿就备好了晚膳,尽是南宫彦爱吃的。自己也换了身素雅的衣裳配了发饰又折了一枚桃花别在自己领口的纽扣上。
“皇上万安。”柳碧莹向南宫彦福身,南宫彦将柳碧莹扶了起来,面上依旧含着笑意。
“慎贵人说粹玉宫中‘别有天地非人间’,朕便来瞧瞧究竟是何等的仙境。”
柳碧莹抬袖掩唇,款款而笑:“臣妾只是有感而发,倒叫皇上拿来取笑臣妾了。”
南宫彦将一筷子鹌子水晶脍夹入柳碧莹碗中温声说道:“放眼望去,这宫中有这般才情的,也就只有你与怜昭仪了。”
“臣妾不过是东施效颦,怜姐姐才是真正儿的才情之人呢。”
南宫彦应了声,突然想起什么来说道:“前几日馨贵人也同朕提起了你,口中一直不掩饰赞美,你在宫中的人缘倒是极好的。”
柳碧莹微微一怔,连忙说道:“馨姐姐原是与臣妾同在汉玉宫中相处,难免有感情的,臣妾移出汉玉宫后也多有走动,特此才格外亲厚些,臣妾愚笨,还多亏了馨姐姐不嫌弃才是。”
“朕瞧着你是顶顶的聪慧,哪里有半分愚笨的样子。”
柳碧莹亦是笑,将心中的惊悸强自压下。
“皇上尽说臣妾了,可要同臣妾说说皇上近日来的趣事?”
“朕近日来遇上最大的趣事便是收到了那花匣,端的是别出心裁,也只有阿染你才能想得到的。”
南宫彦一向喜好精巧的玩意儿,她便投其所好做了花匣,南宫彦的欢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南宫彦今日似乎格外的高兴,便同柳碧莹多饮了几杯,只片刻便醺醺然了。
柳碧莹再回神的时候,南宫彦便已经醉了,他握着柳碧莹的手说道:“这宫里只有阿染你最懂朕,最懂朕喜欢什么,最懂朕偏爱什么,这是旁人比不上的。”
柳碧莹心中唏嘘不已,想将自己的手从南宫彦手中抽出,却不想他抓得死紧,一时挣不开,她便只得作罢由着他去。
南宫彦口中一声声念着柳碧莹的好,柳碧莹心思却渐渐飘远。
她以前是想尽了办法去讨好南宫彦,得了他的一声好便欣喜不已。可现在的她,就算是听了再多的称赞心中亦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柳碧莹不觉伸手抚上他的脸,他饮了酒,脸上发烫,可她的手仍旧是冰冷的。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自柳碧莹将那花匣送去南宫彦住处,柳碧莹便不会再心软了。她之前所有的摇摆不定,在看见婉儿褪尽荣华后统统消失殆尽。
南宫彦迷蒙着眼抚去她的眼泪,动作轻柔得像是对着情人一般,“阿染,你为何要哭?”
为了我和你。为了万劫不复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