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大朝,百官面圣。
往年此时,皇帝都会在今日钦点一位皇子主持将近的年中祭,祈求秋收冬安,国运亨通,天下安定。
年终大祭,由皇帝亲行,因此,年中祭所代表的意义不言而喻。连天厚已然连任三年的祭奠主持者,若是今年皇帝钦点他继续受此重任,便进一步表明了立储的意向。
今年是最关键的一年。
入朝时间已至,连天厚却出乎意料地迟到,并且神色倦怠,他从不曾以如此状态上朝过,十分引人多思。
有本请奏的官员各自上奏,其中最严峻不可拖延之一便是有关南江大坝整修加固的工程,时至夏季旱涝难测,防患于未然势在必行。
“南江年年泛滥,大坝的整修绝不可有丝毫马虎,不知众卿当中,可有人愿意监管今年大坝修整?”
皇帝发话,底下却是鸦雀无声,修整大坝是肥差,更是难事,若是权宜得当,绝对能从中捞一大笔油水,但若是稍有不慎被查,那就是家破人亡,人头落地。
官员中,有心的无胆,有胆的无心。
“父皇,儿臣愿意为父皇排忧解难,监管南江大坝修整一事。”连胤仁自动请缨。
皇帝稍有犹豫,连胤仁向来成事不足,贪图享乐,可今日竟会主动请求如此重任,皇帝实在信任不过。
皇帝心里明白,自己最可靠的儿子其一是连天厚,但他今年实在忙碌太久,今日又这般不在状态,他有私心让连天厚多多休息,而且也早就决定年中祭之事要赋予他。
连正麟也是稳妥持重的另一位值得托付重任的皇子,但他向来事事不求出头。
“父皇莫不是担心儿臣无法胜任此事,若是如此,父皇可以差遣一位经验老道的官员与儿臣同理此事。”
连胤仁十分重视此事,竟有非他不可的坚持,而他此言,也给了皇帝一个提醒,命人共事,这何尝不是一个好主意。
“既然如此,那,吴侍郎,朕就命你与敬亲王一同监管南江大坝修整一事,此事非同小可,你二人必须同心同德,切莫让朕失望才好。”
“微臣遵旨。”
各方事宜上奏完毕,连天厚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这点皇帝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后果便是,他并没有及时宣布任命连天厚为年中祭的执行皇子之事。
“退朝。”
连天厚在殿外被公公唤住,自然是皇帝的意思。连天厚一人入内,空荡的大朝殿,皇帝自高位而下,卸去君王的严厉,问道:“厚儿今日是怎么了?”
“回父皇,儿臣只是昨夜没有歇息好。”连天厚回应。
“可是近日太劳碌?”皇帝有意地一问。
“是。”连天厚说是而言。
“以前,厚儿从不曾轻言劳累。”皇帝岂不了解最为看中的连天厚,也对他寄予厚望,“今年的年中祭,朕已决定将此重任交于你,你应当明白朕的意思,朕老了,你正年轻,担当大任者,身体可以疲惫的,但意志却不能松懈,厚儿可明白?”皇帝语重心长。
“儿臣……明白。”
连天厚的一刹犹疑让皇帝心头蒙上一层忧思,连天厚天赋异禀,得天独厚,自小在各方面都令他无可挑剔,一直是皇帝心中的储君不二人选,可他自迎娶王妃以来,便暴露得太多的力不从心。
“行了,明日早朝,朕会亲言年中祭此事,你必须让朕看到你的最佳状态。”皇帝十分严肃对连天厚吩咐此事。
“儿臣遵旨。”连天厚的既往淡漠中多了一分不死不活之味。
“还有一事,真纱公主谢绝了朕给她举办送行宴,她今日便会离宫西行,你不妨代朕出面辞别。”皇帝眼中闪烁一丝隐色。
“儿臣遵旨。”
连天厚听从皇命来到真纱住处,她已然整理好皇帝所赏赐的宝物准备起行回西厥。
“五殿下,真想不到,五殿下竟会来相送。”真纱有一份惊喜。
“父皇吩咐,让本王代他送别真纱公主。”连天厚一开口就道破。
“王妃没有来吗?”真纱转而关心起相处了几日的洛梓遇来,无意却察觉连天厚的神色稍变。
“她在府上,未能来送。”
“我还想着我与王妃也算投缘,若能在临醒前再见一面也是好的,今日一别,不知还会否有再见之日?”真纱真心有感而发。
连天厚无法接上真纱的话,有关洛梓遇,他以为自己能够漠然如初,可事实却是,一刹的决绝和冲动何其轻易,拿起与放下却是无比沉痛和困难。
连天厚送真纱一段,至城门外,真纱却让队伍先行。
“临走之前,我还有一个疑问。”真纱若有所思。
“公主请说。”
“世间女子千千万,貌美如花,风情万种,贤良淑德,为何五殿下的选择,竟会是那样的她?”
真纱当真是不懂,虽说她同样认为洛梓遇有优点,可她的缺陷才是重中之重,她想不通如连天厚这样有雄才大略的大男人,为何偏偏看中洛梓遇那样的小女子?
“公主的疑问,本王无法解答。”
连天厚并非敷衍,他早已记不清当初的自己,究竟是如何想法,才一步步沦陷至此。
与此同时,王府内,连承钰再度来访,等候已久。
时辰尚早,得知洛梓遇未起,他也不着急让人唤醒他,只在厅堂等待。
“十一殿下今日不参加大朝吗?”阿福端上茶来。
“这种事我是没兴趣,还不如找你们王妃去看看戏来得有意思。”连承钰直言不讳。
“只是王爷不在,王妃若是任意外出……”阿福忧心道。
“放心有我在不会出事的,梓遇虽是你们的王妃,但也是我的朋友,五哥不会小气到连我请她看场戏都不允许吧?”
连承钰意思坚决,阿福却是心情沉重,王爷和王妃二人尚未和好,若是再闹出点什么事,岂不火上浇油?
“夫君君当然会同意了!”
洛梓遇的声音送来脚步,不说有多沉重,但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的倦色,显而易见。
“王妃。”
“阿福,十一请我看戏的事,我早就跟夫君君说起过的。”洛梓遇言之一半。
“有人要是再睡懒觉,恐怕只能看到谢幕了。”连承钰摆起一副指责的态度。
“胡说,南归阁……”洛梓遇差点就该伶牙俐齿地反驳,南归阁的时间,她还是知道的。
“准备好就走吧,今日这场戏,绝对不容错过。”连承钰轻轻一拍洛梓遇的肩膀,她便迈开脚步而去。
“王妃!”梦槐开口一唤。
“梦槐,在家里等我哦!”
洛梓遇迈步决绝,却越走脚步越缓,连天厚并未允许,但她也没有撒谎说他准了。
“五哥真的答应,让你陪我看戏?”连承钰心中不信。
“没有。”洛梓遇的语气淡淡流露生气的意思。
“那你还敢……”
“有什么不敢的,凭什么他有三妻四妾的权力,而我连交朋友的权力都没有,才不管他!”洛梓遇毫不掩饰被压迫的不满。
连承钰一刹怔住,洛梓遇果断是与一般女子不同的,但她的话,却让他想入非非。
“他的三妻四妾,你的我。”连承钰不禁一笑。
“什么我的你?你是我朋友,跟三妻四妾的性质不一样!”洛梓遇绝对要说清楚。
“也对,世间哪有女子有三妻四妾?”连承钰轻叹道。
“有我也不要。”
洛梓遇眼中与口中同样决绝,她虽未明说,但连承钰无法不将她的话理解为,她只要一个连天厚便足够。
二人赶着去到南归阁,凭着两张脸畅行无阻,入场之后,戏也开演。
南归阁的戏大多是爱情戏,更多悲剧,但只要是好戏,总有人追捧,洛梓遇作为观众也看得十分投入。
命里相遇,注定相爱,历经波折,或将终成眷属,或者生离死别。
在此之前,洛梓遇虽未演绎过哪个角色的全部,但对故事的套路却是一清二楚,令人动容的往往是一个故事当中多多少少包含看客本身经历的缩影。
洛梓遇何尝不知,她与连天厚的缘,始于命定,但事到如今,她仍不知结局,却进退两难了。
戏终人散,洛梓遇久久静坐不动,陷入了自身的苦苦求索,连承钰也只是无声陪伴。
顾南归送别了观众便回到戏台前,洛梓遇这才从复杂的思绪当中抽身。
“顾老板。”洛梓遇起身。
“好久不见了。”顾南归看似温和笑容依旧,却又一丝隐秘。
顾南归请洛梓遇和连承钰二人入内叙旧,饮酒谈天。洛梓遇并不贪杯,说起今日的戏,她还是颇有感触,与南归阁的情分,也是不可磨灭的。
“酒喝尽了,我再去取。”顾南归起身。
“顾老板别麻烦了。”洛梓遇道。
“无妨,你二人先聊着,我去去便回。”
顾南归的和气笑容在出了房门之后便更变,连正麟给他的任务,叫他实在难以接受,更难以执行。
顾南归在后厨盛酒,心绪完全无法安宁,他向来对连正麟言听计从,即便他做事也会不择手段,他也没有资格过问。可如今,事关洛梓遇和连承钰两位真心与他结交的朋友,怎能不叫顾南归心中矛盾不止。
良久,顾南归终将怀中的纸包掏出,纠结着,犹豫着,他还是将东西倒入酒壶,溶于酒中。
一个伙计入内盛酒,顾南归便道:“将这酒,给黄公子和洛姑娘送去,他们若问起,就说突然有客来访,我便先去招待客人了。”
“是。”
伙计从顾南归手中接酒才转身欲去,顾南归心中无休止的矛盾拉锯战仍旧未能安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