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静谧,初阳拼命挤进繁密树叶的空隙,依稀有些斑驳亮光,深绿苍翠此刻没有生机勃勃的气息,有的只有冷漠,指尖轻轻滑过枝叶,那露水也是冰寒的,一如两人的心。
祁严和祁麟正面相对,他们两人之间相隔的不仅是铺满一地的树叶,还有爬满心头的仓皇和凄凉。
天地何其大,风声何其响,钻入心间的猜忌和怨恨何其深。半空飘下一片落叶,一叶障目。我们追究的是心安,今日相谈,开始挖出心脏里的污垢,恨不得扔到对方嘴里,让对方尝尝这其中的酸楚。
祁严眉目舒展,平静的眸底里藏着的是促狭,一袭衣衫随风扬,灰尘不尽散。
祁麟坐在轮椅上,手掌似有若无地搭在膝盖上,他高傲轻狂的眼神,嘴角扯着轻蔑的笑容。
“你就这么想要皇位?你除了太子的身份,还有什么?”祁麟率先说话。
祁严轻轻撇过眼睛,尽管动作细微,但这却是下意识的表现,代表着他对祁麟的话有些不耐烦。
“身为太子,难道不应该胸怀大祁吗?”祁严的话平静中带着冷漠。
“所以,你就能见死不救。本王被围困在南阳城,你就能视而不见?一直装病,装死,利用本王给你拖住苏世子,你好争取时间在凌邱国部署安排策反。”祁麟所在意的是他的冷漠,果然和他所想一般无二。他这个人最冷血。
祁严瞪着祁麟,看着祁麟愤怒的样子,他缓缓闭上眼睛,而后睁开,眼眸里取而代之的冷笑。
“你有损失什么吗?你现在还能在这里和本王说话。”祁严的话很冷,语气没有一丝的起伏,却更显他的凉薄。
“那是本王福大命大,你这人本来就绝情,还在小清澄面前装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本王看了都想吐。小清澄和苏世子的事情,你早知道了吧。你是后悔了吧?”祁麟语气中带着奚落和嘲讽,但这代表他很在意吧。他在意祁严对清澄的心是否变黑了。
祁严狠狠瞪着祁麟,“住嘴。你在朝堂可以随意乱说,本王向来不追究你,但你也太恣意妄为了。”
“这么说,你是不想忍我了。你是觉得你忍够了?还是认为你欠我的还清了。”祁麟的笑容里嘲讽,还有悲哀。他为自己感到悲哀,为祁严感到悲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祁严觉得今日的祁麟很奇怪,约他出来谈事,一直重复清澄的话题,而且他除了往日的飞扬跋扈,神情还很复杂,有辛酸和怨恨。
祁麟抬眸冲他浅笑,那样的笑容不邪魅,不张扬,却是纯粹的笑容,带着愉悦。
在他的笑容里,祁严仿佛看到了过去,看到了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吵闹的皇弟,调皮又不失可爱。
祁麟双手撑着轮椅的两侧,狠狠咬紧牙关,五指因用力过猛,深深扣在轮椅两侧,弯曲着,颤抖着,他的心也在颤抖,或许说是跳跃。跳跃的心包裹着紧张,欢喜和自傲。
他的膝盖从弯曲着,慢慢变得直起来,他一点点地站起来,这背后付出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祁严眼神里充满了惊讶,错愕。看着祁麟从他面前,慢慢撑着双手,撑起了双腿, 缓缓站起来。
祁麟站起来后,双手背后,用力地将轮椅推开,他再也不用坐轮椅了。
他看到祁严眼里的惊讶,他肆意地笑着,笑容能感染到他的全身,轻轻迈出步伐走向祁严。每走一步,笑容加深一分。他很欣赏,很满意祁严所表现出来的不可置信。
他就是要让祁严看看,他能站起来,再也不是那个双腿残疾的废物王爷。他终于等到这一天,可以和祁严肩平肩的站着,再也不需要仰视他的鼻息,再也不用看他眼里的同情。
他受够了仰视,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洁白的牙齿露出,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最大程度的诠释了他的傲气和不屑。
他很享受这样和祁严面对面交谈的时刻,他能平视祁严的眼睛,能平视他的一切,这代表着往后他和他同起同坐,皇位有他一半。
“你能站起来了,什么时候的事?”祁严克制了自己的情绪,极力平静,殊不知他内心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从未想过祁麟会站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祁麟。
“看来,皇兄除了惊讶,没有半点为我感到高兴啊?”祁麟步步紧逼,显示出他狠厉的一面,紧缩的瞳孔凝聚的是怒气和怨恨。
“我自然为你感到高兴。”他的双手在抖,指尖的颤抖传到心头,每一刻都是那么煎熬。
“真的吗?”祁麟冷笑着,放肆的笑着,眼睛里却布满了哀凉。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经常缠着你,要你带我去宫外玩,你总是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不顾宫规,不顾其他。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缠着你去玩吗?因为我看到你在私塾课桌里画的画,你画的是宫外的田野,有白云,有小河、有鱼,青蛙,蜻蜓。你总是口是心非,也很刻板,你比我更向外宫外的一切,但你却不敢触犯宫规,害怕父皇责罚。”
祁麟陷入回忆里,那些日子是此生难得的美好,无忧无虑,还有祁严相伴。
祁严轻轻应了一声,淡淡的笑了,那笑有些苍凉和酸楚。“我知道,你喜欢捉弄我,却很在意我的心情,我没忘,你还帮我顶过几次罪名。你被父皇罚了。”
“是啊,我被罚跪关进黑屋里,是你夜里偷偷给我送吃的,还在父皇面前给我求情,可你都没有说出实话。”祁麟悲哀一笑,轻轻看着祁严。
“我有。”祁严脱口而出,有些激动。
“我怎么会没有?可是父皇不相信。”祁严自嘲一笑。
祁麟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话里带着笃定,“我信,父皇就是个老糊涂。”
祁严忽然笑了,引得祁麟噗嗤一声也笑了。他们两人相对着,相互笑着,撕扯心肺的笑。
“你带我出去玩过很多次,只有那一次我的印象最深刻。”祁麟的神色已经变换,回忆起那段痛苦,他的脸似乎被笼罩上了重重的黑影。
而祁严的神情有些奇怪,他无法掩饰的紧张和担忧。
祁麟自顾自地说道,“那天,我下河捉了鱼,我说要烤鱼来吃,你却一直催着回宫。我发现你那天心情不好,肯定是被父皇批评了。我想烤鱼给你吃,你一定会很开心。”
祁严抬眸触及到祁麟泛着亮光的眼睛,缓缓地笑了,“原来你是想让我开心。”小时候他一直觉得祁麟是个调皮爱玩的弟弟,没想到他心思这么细密,这么敏感。奈何我们当初太小,都不懂对方心里的想法。可一切都是过去,何谈奈何?
“我不顾你的阻拦,跑去树林里捡柴火。我抱着干柴走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掉到陷阱里了。皇兄,你知道那个陷阱有多大吗?我拼了命都爬不出去。更可怕的是那里面有铁夹子,而我这个倒霉蛋,掉进去的时候是双膝跪下的姿势,所以我两条腿都被铁夹子夹住了。”祁麟将所有的细节都说出来了,他不不敢面对的,今天全部撕扯心脏,掏了出来,掏给祁严看。
“好了,不要说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只要你现在能站起来就好。”祁严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沉,他听着祁麟的话,心里也在煎熬着。
祁麟噗嗤一声笑了,好似祁严说得是天大的笑话一般,“皇兄,为什么我的腿二十年来都没有治。只是让小清澄试试,就治好了。皇兄,你根本不想我的腿变好,对吗?”祁麟逼近祁严,猛烈地情绪就像一头狂怒的豹子,纵身一跃就要跳到祁严眼前,恨不得掏了他的心肝肺。
“我没有,祁麟你不要乱说。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祁严受不了祁麟这种无端的指责,他对祁麟的容忍已经到了一定的限度。这么多年,如果没有他一直为他善理后事,他不可能过得这么潇洒。
“我没有胡说。那天我的双腿被夹住,动弹不得,我一直唤着皇兄你的名字,可是直到黄昏都没有等到你来,我自己却撑不住了。你能明白那种看着自己身上的血一点点流的干净,染红了全身的感觉吗?那夜竟然下雪了,那血更加刺目。你试过摸摸自己身上流下的血吗?粘稠得让人恶心又恐惧。你知道鲜血和寒雪融合在一起是什么吗?”祁麟说道这些的时候,语气没有那么爆裂,甚至是趋于平静,因为回忆带来的恐惧,已经无法让他的大脑做出任何的情绪反应了。
“是血块,就像是鲜血染成的河结冰了。你只要一动,就能听到刺啦一声,冰裂了,血却再也不能流动了。我感觉自己的心也不会跳了,因为痛的发麻。一开始我还用力掰开那夹子,不到一会我就累了,再也不能动了。可是我的眼睛一直睁着呢,看的清清楚楚,从自己身上流下的那些血,再也不能流回我身上了。从此之后,我就特别害怕血。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吧,我只要看到血就会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