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初时分,正是小丫头们惯常偷懒的时候。罗青桃一路走过去都没有撞见什么闲人。
过了月亮门,穿过一条回廊,便进了梅落雪的院子。两个粗使丫头正坐在台阶上打盹,见罗青桃进来,既不起身行礼,也不说替她通报,斜了斜眼就算是招呼过了。
罗青桃也不在意,目不斜视地径直绕过她们,上了台阶。
青天白日,门竟然是关着的。
罗青桃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听里面传来嘤嘤的哭声,罗青桃越发不好进去,只得在门外站定,打算叫个丫头过来替她传几句话。
丫鬟还没有等到,便听见君漓的声音既无奈又焦灼地道:“你一向是最懂事的,如今怎么会……究竟要怎样你才肯信我!”
罗青桃一听便知道梅落雪又在耍小性子,心中不禁暗叫“晦气”。
却听房中“哗啦”一声大响,不知道是什么碗碟瓶盏摔到了地上,接着便是梅落雪愈加响亮的哭闹:“你还要我怎么信你!自从这次回京,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待我一天比一天不耐烦,对那个贱妇反倒亲亲热热的!又是替她添置东西,又是替她买丫鬟,还不许栾妈管她的事!我知道她是你正儿八经的王妃呢,你只管宠她去呀,还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果然,这女人的醋坛子是随时随地会翻的。罗青桃知道,自己今日来得不是时候了。
哪怕有天大的事,若是在这女人打醋坛子的时候来说,那便是自寻烦恼!
无奈之下,罗青桃只得在两个小丫鬟幸灾乐祸的目光之中,走下了台阶。
屋里的哭泣声仍在继续,不用听也知道,接下来的戏码必然是君漓赌咒发誓,梅氏继续哭闹,如此反复七八十个回合,一直到二人都精疲力尽才能暂时作罢!
果然,稍后便听到君漓的声音急急地道:“若非万不得已,我何尝愿意去向那个贱妇示好!雪儿,如今不比从前,她已经动了别的心思,我若不想法子拢住她,一旦赤营归了旁人,咱们的事情落空还是小事,到时候只怕性命不保!你暂且忍耐一时,等咱们如愿的那一日,那贱妇就交给你,任你处置好不好……”
罗青桃本不愿听墙根的,此时却忽然有点不想走了。
一直以来认识的都是温雅谦和、贤德端正的君漓,她忽然很想知道,此人在背后算计旁人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面孔?
在阶下站了一会儿,罗青桃拿定了主意,又扶着栏杆轻手轻脚地上了台阶。
里面的哭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罗青桃有些不耐烦了,才听见梅落雪又哭道:“避重就轻,欲盖弥彰!”
这八字评语一下,君漓立时慌了神,只差没有下跪磕头了。
梅落雪又哭道:“还说什么把她交给我处置,鬼才信你!真到了那一天,她手里有赤营,有那些不开眼的武夫,还有靖王那个蠢货死心塌地,你能奈何得了她么?只怕那些武夫一跺脚,你就乖乖地把皇后的位置捧给她了!我算什么,我只是你们的使唤丫头而已……你深更半夜在她房里耽搁那么久,人前人后跟她眉来眼去拉拉扯扯的,只怕早就滚到一起去了,还装什么清白无辜!”
“雪儿!我在你的眼里,就那么不堪吗?那种肮脏****的女人若能入得了我的眼,我还值得你喜欢吗!”君漓显然是急了,竟直着喉咙怒吼起来。
梅氏的哭声低了下去,君漓忙趁热打铁,赌咒道:“我的心思,你应该明白!雪儿,我若负了你,你大可叫我身败名裂,千夫所指!”
哭声终于渐渐地停了下来,罗青桃正觉得无趣,又听梅落雪冷笑起来:“这话倒也说得是!你若负了我,我便把罗家那帮蠢货的死因告诉那个贱妇,看你如何收场!”
里房内静了一下,随后传出了君漓的笑声:“我的雪儿,舍不得那样对我的。”
罗青桃退后两步靠在柱子上,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心中霎时乱成一团。
“罗家那帮蠢货的死因”是什么意思?
君漓的话又意味着什么?
什么事情被她知道之后会无法收场?
罗青桃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她竭力想抓住什么,眼前却只有天旋地转。
冰冷的石柱帮她维持着一线清醒,她竭力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细听屋里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耳中的轰鸣声低了下去,她隐隐听到了君漓的声音:“……也不差她一个。罗家在大梁国耀武扬威数百年,本就是乱臣贼子一流!我让他们在死后还能留下个好名声,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
听到这里,罗青桃再也忍不住,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此时梅落雪正斜靠在软榻上,君漓蹲在她的脚边。见罗青桃闯进来,二人俱是大惊失色。
君漓霍然站起身来,厉声呵斥:“谁叫你进来的!”
罗青桃拔出随身佩戴的短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君漓闪身躲过,拔剑相迎,口中还不住怒吼:“疯子!你若吓着了雪儿,我定不饶你!”
罗青桃咬紧牙关一语不发,用尽平生所学本领,一剑快似一剑地紧逼过去,每一剑都直指要害。
君漓又急又怒,却又似乎有些顾虑,只顾躲闪,很快便落了下风。
梅落雪在后面急道:“她要杀你,你还不忍下手么!”
君漓没有理会她,却向罗青桃急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些误会?桃儿,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动剑的好不好!”
罗青桃最初的冲动过后,正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又看见君漓此时的神情不似作伪,一时不免有些迟疑。
这时梅落雪忽然在后面叫道:“还跟她说什么,她刚才一定都听到了!你害死了她的父兄,她能饶你吗?你若不杀她,今日你我都得死在她的手里!”
罗青桃听见这话,心下再无怀疑,手中的短剑愈发凌厉了几分,只攻不守,完全已经是拼命的打法!
她一直以为父兄的死只是因为战事惨烈,直到今日才知道还有内情,叫她如何忍得住!
再想想这两年来,她竟一直在苦苦痴缠一个害死她父兄的奸人,叫她如何能原谅自己,又如何能放过眼前的这个人!
她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今日能为父兄报仇最好,若不能,便拿这条命去赎这两年愚顽无知之罪吧!
罗青桃心中酸苦,手上剑招却是前所未有的刁钻狠绝!
在这样不要命的进攻之下,君漓很快便带了伤,右臂和胸腹处各挨了一剑,幸而躲闪及时,并未伤到要害。
生死攸关,他再不敢大意,是只得打起精神,反守为攻。
二人手中兵刃一长一短、一金一玉,正是成婚之时当今皇帝所赐的一对鸳鸯剑,取的是“金玉良缘”的彩头,谁能想到会有生死相搏的一天!
梅落雪在软榻上坐直了身子,看着二人你来我往,俱是拼尽了全力,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罗青桃凭着最初的一股愤懑之气占了先机,但时间一长,便渐渐地有些吃力起来。
近身交锋,有种说法叫做“一寸短、一寸险”,短剑对长剑,是极难有胜算的。更何况怒极伤身,罗青桃一口怒气泄尽,渐渐便觉有些体力不支了。
令罗青桃有些意外的是,在她察觉力不从心之后,君漓竟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只守不攻的打法,一味躲闪避让,再没有主动刺她要害。
难道他还有话要狡辩?或者,是舍不得赤营这个极大的助力,还在想法子挽回?
罗青桃面露嘲讽,正犹豫要不要追问,忽听身后破风声响,她本能地意识到不妙,慌忙躲闪。
身后一阵锐痛袭来,随后便是天旋地转。
君漓霎时变了脸色。
罗青桃咬牙稳住身子,回过头去,却见梅落雪双手持着一杆长枪,面色煞白,唇角却带着得意的笑容。
若非此刻场景不对,罗青桃简直想对这个女人翘一翘大拇指。
梅氏身娇体弱,从未学过武艺,却胜在心狠手辣、卑鄙无耻。这样的人若上了战场,多半会是一员猛将!
也怪罗青桃自己疏忽大意了,只顾猜测君漓的意图,却忘了防范身后……
这么说,君漓先前的退让,只是为了迷惑她?
或者,如他先前所说,是为了让梅落雪出气?
跟梅落雪这么一对比,罗青桃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
但,此刻显然不是她哭的时候。
梅氏残忍地一笑,忽然将刺进了一半的长枪拔了出来,力道之大,险些把她自己撂倒在地上。
君漓慌忙奔过去接住她,神色忧急。
罗青桃失了支撑,踉跄两步,终于虚弱地跌到了地上,背上霎时湿了一大片猩红的痕迹。
手中的短剑跌落在地,白玉剑柄摔得粉碎。
君漓听见声音,眉头一皱便要过来查看。
梅落雪忙伸手拉住他,泪光盈盈:“我的肚子有点疼……”
君漓再顾不上理会罗青桃,忙将梅落雪抱回软榻上,向着外面大叫:“快请大夫来!”
门外早已聚了六七个丫头在看热闹,听见吩咐,早有人飞跑着去请大夫了。
罗青桃咬紧牙关,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冷声质问:“为什么……要害我父兄?”
君漓皱眉不语,梅落雪已冷笑道:“谁不知道靖王君瀚是罗家的人?你们若扶持他当了皇帝,这天下岂不成了你们罗家的天下?告诉你,就是王爷不动手,皇上也饶不了你们家!”
罗青桃忽略掉她后面的话,继续追问:“怎么害的?”
梅落雪得意洋洋:“围城五个月,断粮断草,吃树皮吃泥土吃死孩子,那滋味一定很有趣……”
“烧掉大军救援粮草的人,不是北番狗贼,而是你?”罗青桃死死盯着君漓,目眦尽裂。
君漓避开她的目光,一语不发。
“哈、哈哈哈……”罗青桃忽然笑了起来,扯动了身后的伤处,鲜血如泉涌出,她犹自止不住笑。
梅落雪往君漓的怀中钻了一下,探出头来惊慌地道:“这女人疯了!王爷,快叫人把她带下去吧,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