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冯恩甫忙于解毒,已经两天没有来过了。
罗青桃扶着墙根走出门外,坐在石阶上逗弄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鸟,心情十分愉快。
高于仁从外面走了进来。灰鸟“叽”地叫了一声,振翅飞上了云霄。
罗青桃抬起头来,有些嗔怪地向高于仁瞪了一眼。
后者讪讪地笑了笑:“太子妃若喜欢鸟,末将一会儿叫人去给您捉两只来……”
“锁在笼子里的鸟,有什么趣味!”罗青桃大声冷笑。
高于仁尴尬地向前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太子并没有起疑。据鬼医说,太子所中之毒十分复杂难解,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这两日太子怕是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了。”
罗青桃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便去替我寻些玩意儿来吧——最好是不用关笼子的。”
高于仁高声应了,深深地看了罗青桃一眼,恋恋不舍地退了下去。
院子里并没有别的鸟儿过来,罗青桃枯坐无聊,便扶着栏杆缓缓站起身,打算回房。
不料这一起身,她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上。
这是先前从未有过之事。她心下一惊,慌忙抓住栏杆,摇摇晃晃地站定。中毒之后的身子虚软无力,只这一个动作,便已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然而,眩晕只是一个开始。
片刻之后,罗青桃的小腹位置忽然传来一阵刺痛。起初像是几根针来来回回地扎着,之后那刺痛蔓延开来,使她仿佛落进了荆棘丛中,全身的皮肤都在痛着,却不知该顾哪一处的好。
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于常人来说或许已是十分难熬,但罗青桃显然不是“常人”。
“入骨香”发作的时候、唐可乔替她施针镇毒的时候,她已把这世间最难捱的滋味尝了个遍。所以,面对此时的些许疼痛,她完全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如此忍耐了约莫半盏茶工夫,疼痛忽然消失了。
但罗青桃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阵奇痒又从她的脚下蔓延开来。
罗青桃扶着栏杆站稳已经很不容易,并没有多余的力气用来挠痒。所以她只能忍着,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这一阵煎熬持续了约有一刻钟左右,或者更短一些。然后奇痒消失了,罗青桃忽觉浑身一软,“咚”地一声跌在地上。
这一次,她是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从地下生长出了无数隐形的藤蔓,丝丝缕缕地缠住了她的身子、困住了她的四肢,将她包裹成茧,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罗青桃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变成一株植物,扎根到土里去,再也动弹不得了。
这时她又察觉到了新的异样。
仍然是从小腹开始,一缕酸麻迅速游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又回到原处,再加倍地扩散开来……
不过多时,罗青桃的额头上已渗出了大颗的汗珠。
那种滋味与“入骨香”发作时类似,却并没有那般痛苦难耐。让罗青桃感到吃力的是,如何忍住那声执意要冲出喉咙的呻吟。
忍耐了有半盏茶工夫,她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在自己的舌尖上咬了一口之后,借着那片刻的清醒嘶吼出声:“卑鄙猥琐的老鬼,你藏头露尾,莫非是因为自己生得太丑,无法见人么?”
树梢上传来“哇啦”一声大叫,一个灰衣的老者“噗通”一声落到了罗青桃的面前,活像半空中掉下了一个碌碡。
罗青桃瞥了一眼,冷笑道:“果真是见不得人的——老鬼,你的腿是被人砍掉了一截吗……”
话未说完,后半句就变成了痛苦的嘶吼。
钻心的剧痛、蚀骨的奇痒、以及某种更加难以启齿的滋味同时侵入她的四肢百骸,几乎在一瞬间夺走了她的神志!
外面的侍卫听见动静闯了进来,却在看到老者的时候脸色微变,齐齐退了下去。
罗青桃只发出的半声嘶吼,随后便生生忍住,换成了癫狂似的大笑:“老鬼,我现在看你,比刚才更丑了几分……话说,你怎么这么矮,你是土地爷爷转世吗?”
“该死的丫头!”老者大怒,衣袖一抖,一缕轻烟从袖中飘了出来。
罗青桃眼看着那缕轻烟飘到了自己的身上。
随后,她的皮肤表面迅速生出了密密麻麻的红斑,很快便连成了一片。
与此同时,先前那些痛苦的滋味却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老者从怀中掏出一面精致的铜镜丢到她的怀里:“看看你的脸吧!”
罗青桃果真捡起镜子,举起到自己的面前。
老者的脸上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可是下一刻他就呆住了。
预料中的崩溃尖叫并没有出现。
看到镜中的一张丑脸,这个怪丫头非但没有被吓哭,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举着镜子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脸,轻声叹息:“世上竟有这等奇毒,眨眼间把一个绝世美人变成个丑八怪……”
那老者的心情瞬间好了很多。
有人夸他的药好,这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而且,这丫头看见自己的脸变成了这般模样,竟然还能淡定地说出“绝世美人”这四个字来,这份惊天动地的自信,很对他的胃口!
老者揪了揪胡子,开始考虑开恩给这丫头解毒了。
不料这时罗青桃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又皱起了眉头:“可惜,这药还是不够完美……如果我会炼毒,我要想法子把药效再增加几倍……只长红斑可不行,最好还要一点点溃烂化脓,把脸上变得坑坑洼洼,像个放了俩月的馒头一样……”
老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英俊帅气”的老脸,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他要把这个丫头带出去给那些骂他作“老怪物”、“老变态”的人看看,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怪物”、真正的“变态”!
话说,这真是冯恩甫的女人?那个小王八羔子,口味还真不是一般的重啊!
想到冯恩甫,老者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他缓缓向前跨出几步,走到罗青桃的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男人要死了,你知道吗?”
罗青桃枕着石阶躺在地上,顶着一脸的红斑,神态却不见半分狼狈。
她仰头看着老者,意态悠闲:“我男人?他早死了。”
“咦?”老者抖了抖脸上的褶子。
罗青桃扶着栏杆撑起半边身子,悠悠地道:“他被冯恩甫那个王八蛋一剑刺穿了心脏……死得不能再死了。”
老者听到“冯恩甫那个王八蛋”,眼睛已亮了起来。
他很想听罗青桃多骂几句,但她一句话说完便住了口,靠在栏杆上闭目养神去了。
老者急得抓耳挠腮:“那个王八羔子不就是你男人吗,你怎么反倒说……咦,难道你是他抢来的?”
罗青桃“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老者等得心痒难耐,干脆在罗青桃身边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只药瓶,笑眯眯地问:“你给我讲讲你和那个小王八羔子的事,我就给你解毒,怎么样?”
罗青桃抬手将他的药瓶拍到地上,冷笑道:“我何必解毒?这个样子挺好的!那个王八蛋若是对着这样一张脸还能下得去手,我就服他!”
“咦?你不想跟那个王八羔子睡觉?呐,我老人家发发善心帮你个忙,让他终身不举,怎么样?”老者笑得活像个诱拐儿童的人贩子。
罗青桃自然就是那个被诱拐的儿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脸欢喜:“那很好!”
她应得痛快,老者反倒愣了一下,随后“啧啧”地叹了两声:“真狠啊……”
叹息过后,他再次从怀中掏出一只药瓶,从中倒出两枚丸药来:“喂,丫头,你把这个吃了!”
罗青桃顺手接了过来,看也不看地丢尽了嘴里。
“喂,你就不怕我毒死你……”老者在旁直叫。
罗青桃闭上眼睛,淡淡道:“未亡之人,何惧一死?”
老者愣了一下,脸色居然难得地严肃了一瞬间。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老顽童的模样,凑到罗青桃的身边“嘿嘿”地笑了笑:“我已经给你解毒了,你该给我讲故事了吧?”
罗青桃抬起手来看了一眼,果见红斑淡了些,隐隐有消退的迹象。
她兴趣缺缺地放下手,闭上了眼睛:“没什么可讲的。我是大梁人,姓罗。”
“哦。然后呢?”老者揪了揪胡子。
罗青桃没有答话。
老者愣了好半天,忽然跳了起来:“大梁,罗家丫头?你就是一口气弄死了西楚二十万将士的那个‘屠夫’?”
罗青桃“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大概是吧?你们西楚人太笨,不抗打。”
“丫头,你行!”老者翘起了大拇指。
随后,他再一次堆起了满脸褶子:“世人都说大梁罗家丫头风流成性……你到底是谁的‘未亡人’?那王八羔子不会把你那些……咳咳,都给你杀了吧?”
罗青桃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赏他一个不屑的眼神:“世人还说鬼医欺世盗名,半点儿真本事也没有呢!”
“咦?你认识我?”老者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抬手捋了捋为数不多的几根胡子。
罗青桃坐直了身子,悠悠地道:“原本不认识。只是前两天听冯恩甫说,有个医术很烂、长得很丑的老骗子要来给他解毒,据说叫什么‘鬼医’的……”
“那个王八羔子!”老者——也就是鬼医,暴怒地跳了起来。
罗青桃叹气:“他是太子,心高气傲是难免的。即使你轻而易举地给他解了毒,他也只会觉得那毒下得寻常,而不会赞你医术高明……”
鬼医愣了一下,陷入了沉思。
罗青桃捂着嘴咳了两声,哀哀叹道:“同是皇室中人,命运为什么会如此不公……如果远卿身边有一位神医,他也不至于英年早逝!这些年他四处招贤纳士,手下却个个都是庸人……”
“远卿?君远卿?你说大梁皇帝?”鬼医打起了精神。
罗青桃衣袖掩面,沉默许久,放下衣袖依然露出一个笑脸:“真可笑,人已经死了,我老提他做什么?”
“谁说那小子死了?”鬼医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罗青桃苦笑:“受了那么重的伤,只怕连神仙也救不得他吧……”
“神仙救不得,可是我救得啊!”鬼医拍着巴掌,得意洋洋。
“你救了他?”罗青桃皱眉。
随后,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苦笑起来:“怎么可能呢?你别骗我了……大梁都城离这儿总有千里之遥,你纵有通天的医术,见不到他也是枉然……何况你是西楚人,怎么可能好心去救大梁的皇帝……”
“嘿,丫头,你瞧不起我!”鬼医扯着嗓子“怒吼”,眼睛却笑得眯了起来。
罗青桃垂下眼睑,叹道:“我不是瞧不起你,我是认了命……你若是真的救了他,我给你磕头都行!”
“真的?那就这么定了,不许反悔!”鬼医笑得咧了嘴。
罗青桃漫不经心地笑着,微微垂下的眼睑掩住了一抹狡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