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多,三天里头倒有两天是大雪纷飞的。
罗青桃一人一马,也不知道翻过了多少荒无人烟的山头。
一开始赶上风雪天,她还肯找个背风的山窝或是找棵大一点的古松躲避一阵子;后来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天气,她便干脆冒雪前行了。
身上带的干粮早就不够吃了,于是罗青桃打猎的技术突飞猛进,几乎每天都能弄到一两只野兔、山鸡什么的。
这种生活似乎颇有野趣,只是罗青桃实在没有心情欣赏这遍地苍茫的雪景。
无边的寒冷和寂寞之中,支撑她每天不停赶路的,是一个永恒不变的信念——回家!
她的身子原是极畏寒的。前段时日鬼医替她调理过一阵,却也仅仅是让她不至于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轻易病倒而已。这寒冷和孤寂带来的痛苦,却是一天天加重了起来。
每日策马独行在崎岖的山路上,她时常会想:这样回去,会不会显得很可笑?君洛既然不肯带她回去,必定是事情有变……这次回去,会不会又是自取其辱?
如果真相是残酷的,她宁可永远都不知道真相;如果从前的那些美好都是镜花水月,她也宁可永远停留在那些虚幻的美好之中……
这段时日,她完全是靠着胡思乱想来打发时光的。每每心中酸楚、无力支撑的时候,她便会生出拨马回程的冲动。
但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回程。
大梁的方向有她放不下的人,刻骨的思念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她恨不能插翅飞回去,又怎么可能放得下?
每当心里煎熬得太厉害的时候,她便强迫自己回忆那些美好的片段,强迫自己默念那句早已刻在心头的承诺——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永不负你。”
这句话,君洛说过两次。罗青桃曾经怀疑过,也曾经回避过。但事到如今,她只能选择信他!
她费了那么多的周折、做了那么多大违本性的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同他携手天下吗?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如何甘心就此别离……
这一路上,罗青桃的心中到底转过了多少个念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整整一个腊月,她都在赶路之中度过,就连新年是哪一天过的,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她走出深山,找到一座繁华城镇的时候,时间已是正月初五了。
此处距离大梁都城尚有七八天的路程。也就是说,即使她快马加鞭,也未必能在上元节前见到他。
她恨不能插翅飞进宫去。
可是,马儿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她自己的身子也已是强弩之末……
回京之事,只能慢慢来。
好在,踏上大梁的土地之后,她的心里便踏实了。
于是这日午后,罗青桃牵着马走在集市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也随着这冬日难得的暖阳而灿烂起来。
这时,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贩叫住了她,热情地向她展示着小摊上的粉盒、手帕之类小物件儿。
罗青桃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
那小贩笑得热诚:“看姑娘满面风霜,是要去京城吧?”
“满面风霜?”罗青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小贩笑得意味深长:“姑娘啊,您现在赶赴京城,时间虽然紧了点儿,倒也未必赶不及——怕的是一路风尘赶到了京城,却被别的女子比了下去,那岂不是白忙一场?”
罗青桃的眉头越皱越紧:“什么赶不及?什么白忙一场?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贩眯着眼睛瞅了她半天,见她确实不知道,不禁拍着大腿直叹可惜:“原来姑娘不知道!京城里正在选秀女呢,全国各地有姿色有武艺的姑娘们差不多都去了!这天下的姑娘们啊,谁不盼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罗青桃听见“选秀女”三个字,心脏立时漏跳了一拍。
但她随后便笑了起来:“这话可就不对了!选秀女历来都是官家的事,那些备选的千金小姐们哪个不是金车银轿呼奴使婢,被当地官吏和自家父兄捧着护着送进京去的?你可见过谁家小姐自己骑马进京候选的么?”
小贩拍手大笑:“原来姑娘果真不知道!你想想看,咱们当今皇上,可是个肯照规矩来的主儿吗?”
罗青桃的心脏骤然一缩,脸色立时苍白起来。
小贩见她无言以对,越发得意:“姑娘,您听我说啊——您早知道也好,刚知道也罢,这会儿趁早骑了马赶到京城去吧!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可就在眼皮底下,错过了就没有喽!”
罗青桃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多谢老伯告知——只是我这等蒲柳之姿,只怕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
那小贩拍手笑道:“上得,上得!官府的榜文上都说了,这次选秀,只要是眉目清秀的姑娘都可以参加,不比诗词歌赋、也不考针黹女红,只要剑舞入得了皇上的眼,一准儿就进宫当娘娘了!您看,这会儿您的腰间不是就悬着一柄短剑吗?这场选秀倒像是专替您预备的……”
罗青桃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短剑,心里焦躁起来。
她想不通,那个混蛋在搞什么鬼?
他选秀就选秀,扯上“剑舞”做什么?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红衣短剑、一舞倾城的人,正是当年的罗家小姐,也就是她罗青桃!
他只管选他的秀女,又何必有意无意地引着众人往她的身上联想?难道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忘不了她吗?
可是她还没死呢,哪里用得着他以这种方式来“怀念”!
剑舞是吗?
她倒要看看,他能通过剑舞选出个什么货色来!
罗青桃揪扯着剑柄上的绣绒流苏,咬紧了牙关。
那小贩从摊上拈几起一盒脂粉,双手捧着奉到罗青桃的面前:“姑娘啊,您的姿色已经是上上等的了,只是这远路风尘的,到了京城里难保不被人比下去,不如买一盒脂粉……”
罗青桃冷笑一声,翻身上马:“我手里有剑,还用得着什么脂粉!”
小贩还想说话时,罗青桃已策马跑远了。
那小贩皱着眉头抱怨道:“没教养的野丫头!连一盒脂粉都买不起,还想进宫当娘娘,做她的白日梦去吧!”
罗青桃自然没有听到他的抱怨。
这会儿,她可没心思买什么胭脂水粉!
那人的心里若有她,她便是涂一脸泥巴回去也没什么妨碍;若他已有了旁的心思,她便是把自己打扮成天仙,又能换回几日恩宠?
接下来的几日,罗青桃赶路比先前更急。
马儿辛苦了接近一个月,已经无力奔驰,罗青桃干脆走官道。一路换马,原本是七八天的路程,她硬是只用了五天便已走到了。
正月十一。春节尚未过完,京城里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满脸风霜之色的罗青桃,与这欢乐的氛围极不相称。
于是,这一路走来,她不可避免地吸引了许多异样的目光。
罗青桃并不停留,一路策马直奔向恭王府旧邸。
那里,就是此次选秀的地方。
刚进巷子,她就看见了一片刺目的红色。
巷子有多长,红艳艳的步障就有多长。步障上面描龙绣凤,金线绣着的,都是鸾凤和鸣的图腾。
罗青桃怔怔地站在巷口,笑得讽刺。
整整一年的时间,似乎成了一个轮回。
她没有忘记去年正月十七日,她在这巷口看到的那一片欢喜荣华——今日的热闹,与当时相比竟是分毫不差!
去年此时,他瞒着她迎娶了骆可儿,只留给她一个“永不相负”的承诺;
今年此时,他又在这里搞什么舞剑选秀,是打算找到别的女子来替代她,然后彻底把她忘个干净吗?
他休想!
她才不会像去年此时一样忍气吞声——她倒要看看,在她的面前,有哪个女子能把短剑舞出花样来!那混蛋若真敢选秀,她就敢把他和他选出来的女子给一起砍了!
罗青桃深吸一口气,到大门口领了号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门口的侍卫很面生,并没有人认出她。
引路的小宫女将罗青桃带到场地,安排在了一个极偏远的位置。
此时,场中早已聚集了上千个燕瘦环肥的女子,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衣饰妆容上下足了工夫。
相比之下,穿一身灰黑色劲装的罗青桃简直像是鹌鹑掉进了凤凰窝,没有被打出去已经算得上是一件异事了。
此处原是恭王府的演武场,虽坐了一千余人,倒也不显得十分拥挤。
北面高台之上设了几张大椅,正中间坐着的,正是罗青桃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混蛋。
他的旁边坐着太上皇、芸贵太妃、骆可儿,旁边还有一个似乎是卓玉儿;另有几个大臣在侧面陪坐,罗青桃一时也认不出是谁。
这时台上早有女子娇怯怯地舞了起来,红衣短剑,倒是赏心悦目。
台上观赏的人似乎十分缺乏耐心。那女子刚舞几步便被叫了“停”,只好尴尬地收了剑,由小宫女们送出了场外。
接下来上台的几个女子,也都是差不多的境遇。
罗青桃注意到,在场的女子十个里头倒有七个穿的是红衣。若说是巧合,那也实在太巧合了一点!
她们的剑舞,罗青桃是不想看的。
剑器里头,她算得上是个行家。这些女子所谓的“剑舞”,不过是拿着把剑在胡乱比划而已。比她的丫头诺儿尚且差了十万八千里,又如何能与她相比?
君洛若是看得上这些女人,那必定是最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
台上的女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的下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全都被的小宫女们很客气地送出了大门之外。
于是,罗青桃纳闷了:这混蛋大张旗鼓地选秀女,难道就是为了把大梁国会舞剑的、或者以为自己会舞剑的女孩子都拉出来溜一圈?
他该不会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