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恩甫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罗青桃忙扶他站稳。
冯恩甫推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垛墙旁边,怔怔地站了很久。
罗青桃跟了过去,体贴地递了一块帕子给他:“别忍了,这里没外人。”
冯恩甫退后两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上红得吓人。
罗青桃‘关心’道:“殿下可要站稳了。”
冯恩甫擦了擦嘴角,狠狠地将帕子丢下城墙,忽然大笑起来:“父皇驾崩了?父皇驾崩了……我就是西楚的皇帝了!”
“恭喜。”罗青桃真诚地向他道贺。
冯恩甫的神情忽然又变得十分狰狞。他目露凶光,恶狠狠地向罗青桃扑了过来:“这都是你的诡计,是不是?你都算好了,是不是?父皇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殿下说笑了。我一个外族女子,连皇上的面都极难见着,哪有本事害死皇上去?倒是殿下您自己——皇上驾崩,您该高兴才是啊!”
冯恩甫扑了个空,没能伤到罗青桃,反而害得自己脚下站立不稳,险些跌下城墙去。
罗青桃双手抱胸,在旁笑吟吟地看他的热闹。
冯恩甫好容易站稳了身形,又靠在墙边发了一阵呆。
罗青桃好心提醒道:“皇上驾崩,这会儿宫里事情必然很多。殿下应该早些回去继承大统,主持殡葬事宜……”
冯恩甫抬起头,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罗青桃不慌不忙地把话说完:“……若是迟了一步,可就来不及了。”
冯恩甫的神情立时慌乱起来。
确实,若是迟了一步,怕就来不及了!
那个位置,他已经等了很多年。今日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他本来应该高兴的。
可是,国难当头,他哪里高兴得起来?
正若罗青桃所说,如果他不赶快些,只怕没等他坐上那把椅子,西楚先已亡国了!
他好容易等到今日,难道是为了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
他不甘心!
冯恩甫下意识地冲出两步,忽然又站住了。
他猛冲到罗青桃身旁,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双肩:“青桃,父皇驾崩,我继承大统,你就是西楚的皇后了!”
“是吗?听上去很不错。”罗青桃微笑。
“正是如此,”冯恩甫连连点头,“确实很不错,我是皇帝,你做皇后,西楚万里江山,都是咱们两个人的——所以,你让大梁人回去,好不好?青桃,这是咱们的江山,这是咱们的天下啊!”
罗青桃敛了笑容,怜悯地看着他。
冯恩甫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拼命摇晃着罗青桃的肩:“青桃,你要想清楚!你已经嫁了我,君洛不会再要你!你要的权势和富贵,他不会给你,只有我能给!青桃,做西楚的皇后不好吗?如今西楚是你的天下,你怎么可以带敌人来打你的子民……青桃!”
“殿下言之有理。”罗青桃的神情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冯恩甫忐忑地看着她,面色红得如同回光返照的病人,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简直像是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罗青桃低头看向城内的百姓。
这时百姓们已经鼓噪了好几次,互相推挤冲撞着,宛如暴风雪中的羊群。
罗青桃从头上拔下那支五凤朝阳的步摇来,重重地掷了下去:“开城门!”
城下百姓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欢呼。
数十名守城将士齐齐上前,合力拉开封门的巨木。
随着一阵“扎扎”声响,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外的冷风灌了进来。
冯恩甫面色灰败,只知紧紧抓住罗青桃的肩,嘶声怒吼:“你疯了吗!”
罗青桃冷笑:“太子殿下,我并不是今日才疯的。”
冯恩甫颓然坐倒。
他不是看不出今日之事早有预谋,可他还是存了一分奢望,盼着罗青桃在最后关头回心转意……可是他输了。
这个女人的心肠有多狠,他是知道的!
先前在落华城外,他已见识过她的冷酷残虐。他怎么会相信这个女人会被他感动、会为他心软的?
这个女人一直没有变,是他糊涂了啊!
冯恩甫悔恨无地,整个人像一只被放干了血的公鸡,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倒是罗青桃好心地将他拽起来,丢给了一旁跪着的小太监们:“服侍你们殿下回宫去吧!”
小太监看清了此处的变故,早已吓得筛糠。
此时从罗青桃的手中接过冯恩甫,他们倒像是接到了一只烫手的山芋,丢也不能丢,扶又不敢扶,一时呆若木鸡。
这时万安、霍红英等人已带着赤营进了城门,后面的队伍紧紧地跟着,浩浩荡荡。
城中的百姓自发地让出道路来,挤在道路两边指指点点,欢呼赞叹。
城墙上的小太监和瘫软了的冯恩甫看着这样的场景,只觉心中发冷。
京城里的百姓,怎么会欢呼雀跃于敌军的入城?
先前分明不是这样的……这些人都曾经是西楚最忠诚的子民啊!
变故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他们一时想不明白,城墙上却又有人上来了。
罗青桃快步迎了上去,笑得眯起了眼睛:“瑞卿表哥!这一路还顺利吧?”
君瀚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紧紧抓住了罗青桃的手。把那熟悉的纤手握了两下,他又觉得十分不满足,干脆把某人的警告抛到脑后,用力将那纤弱的娇躯拥在了怀里。
罗青桃没有推拒,任他结结实实地拥抱了很久。
许久之后,在一片惊叹和欢呼声中,君瀚小心地放开了罗青桃,抓住她的双肩上看下看。
罗青桃笑道:“数月不见,表哥就不认识我了不成?”
君瀚替她把额角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笑道:“我就算不认识我自己,也不会不认识我的小桃子啊!”
罗青桃抿嘴笑道:“表哥的嘴巴是越来越甜了,老实交代,是不是表嫂教化之功?”
君瀚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你的嘴巴倒是一如既往的不讨人喜欢!”
罗青桃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满。
君瀚牵着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小桃子来了西楚,人倒是越发水灵了!想不到这西楚蛮荒之地,水土倒是挺养人的!”
“表哥,不久之后,这世上就没有西楚了。”罗青桃淡了笑容,悠然道。
君瀚点头称“是”,鄙夷地看了冯恩甫一眼。
罗青桃不住地向城墙下面张望,笑容越来越僵。
君瀚察觉到了,微微拧起了眉头:“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罗青桃苦笑。
君瀚显然不相信。
罗青桃迟疑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他……什么时候来?”
“他?谁?”君瀚明知故问。
罗青桃重重地跺了跺脚:“就是那个混蛋嘛!他不是一直跟你一起吗?”
君瀚听到“那个混蛋”四个字,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但这种窃喜只持续了一瞬间,他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他忽然发现,“混蛋”两个字原来也是可以很好听的……
然而并没有人肯称他为“混蛋”,于是他只好羡慕嫉妒恨。
罗青桃眼巴巴地盯着君瀚的脸,看他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她的心里也跟着一时雀跃一时担忧。
君瀚终于正了脸色,语气平淡地道:“你说他啊——攻下落云城之后,他就回去了。”
罗青桃的脸立时垮了下来。
君瀚有些吃味:“他回去了,不是还有我吗?你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
罗青桃慌忙摇头,脸上却挤不出笑容来:“我自然高兴看到表哥,可是他……他说过要第一时间带我回大梁的——那个该死的骗子!”
“小桃子,那个人靠不住,不如你跟了表哥吧!”君瀚握紧了罗青桃的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
罗青桃烦躁地甩开他的手,走到了垛墙边。
冯恩甫忽然像诈尸一样跳了起来,冲到罗青桃身旁急道:“他不要你了,你还不明白吗?他只是在利用你啊!他攻下了落云城,你没有回头路了,他当然不会再费心思哄你!青桃,你到底要被他利用到什么时候才肯清醒!如今你只有一个选择……”
“真吵。”君瀚拧紧了眉头,斜睨了一眼。
冯恩甫还想说什么,君瀚已抬脚踩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尚未用力,冯恩甫已脸色铁青,喘不上气来了。
罗青桃扯了扯君瀚的衣角,笑道:“饶了他吧。他身子弱,经不起你这一踩。” 她开口求情,君瀚自然没有不依的道理。
冯恩甫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点儿什么,罗青桃已迈步下了城楼。
君瀚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太监们也只好护送(押送)着冯恩甫,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大梁队伍浩浩荡荡,直奔西楚宫城而去。
一路之上,冯恩甫听见百姓议论,才知道不只京城百姓,就连守城士兵也大多数倒戈成了大梁的内应。
出现这种变故的原因,无非是为了“衣食”二字而已。
太子别苑挪用了大量军费、炼丹炼药强掳了许多民女、铲除秦家更是害得百姓们有钱都买不到粮米……
桩桩件件都是他曾以为无伤大雅的事情,不料就是这些事情迅速地伤到了西楚的根本。大梁将士攻进来,竟如摧枯拉朽一般,完全不费什么力气!
将士们或许未必是不忠诚的,但罗青桃在军中已经有了不小的号召力,加上大梁开出了丰厚的条件……
很显然,大梁从一开始就存了吞并西楚的野心!
冯恩甫努力地抬起头,死盯着罗青桃的背影,目光如火。
当初他正是被这个女人的胆大妄为而吸引,他以为只有尊贵如他者,才有资格征服这样的女人……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他可以招惹的!
提议修建太子别苑的是她,为他请术士炼丹的是她,引他诛灭秦家的也是她——就是这个女人,一步一步把他推到了众叛亲离的境地!
可笑的是,在她挖空了心思算计他的时候,他却还沉溺在她虚假的温柔之中,不肯醒来!
这一两个月之中发生的事情,冯恩甫越想越觉得可怕。
这个女人——这个一直迷迷糊糊拎不清事情的“蠢女人”,在他这里倒是异乎寻常的精明!
是因为……不在乎他的生死,不在乎他的悲喜,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吧?
又或者,那些诡计根本不是她自己的算计,她背后一直有高人指点?
是谁呢?难道是君洛?
冯恩甫的胸中剧烈地翻腾着,心口像是贴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热的剧痛几乎呛得他喘不上气来。
自从服食丹药开始,类似的症状时常出现。今日大喜大悲,变故太多,这种症状便发作得格外厉害了些。
难道那些丹药……
不对,丹药的事情是的鬼医提出来的,那个老东西总不会害他!
冯恩甫不敢再乱想,只好努力宽慰自己。
罗青桃同君瀚并辔而行,心里却只想着那个不告而别的“混蛋”。
打下落云城就走了?连一句话也不带给她?
剩下的事情怎么办?他就当真不怕她临时反悔,留在西楚捡一个现成的后位?
混蛋的心思太难猜,一如既往的可恶倒是真的!
罗青桃忿忿地揪扯着马鬃,破城的愉悦心情消失了大半。
一行众人各怀心思,缓缓行去,西楚宫城已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