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前的这几日,罗青桃过得格外清闲。
君洛知道她怕麻烦,把所有能推的规矩都推掉了。曾有礼官建议二人大婚之前不要见面,君洛置之脑后,也无人敢说什么。
这两人都不是肯守规矩的。朝中群臣劝着劝着也就习惯了。
腊月二十三日,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襄王君漓虽然已是十分落魄,但皇室身份在,他的婚礼还是要给两分面子的。
罗青桃知道君洛有意借此机会怀柔沽名,她当然不会反对。
散了朝,时辰尚早。罗青桃难得穿了身精致的宫装,坐在廊下逗“灰丫头”玩。
君洛走过来笑道:“今日早朝,我恢复了三哥和六哥的爵位。他们依旧是本朝的亲王。”
罗青桃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你心里有数就好。”
君洛揽着她回房,笑道:“他们的羽翼都剪干净了,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今日六哥迎娶王妃,我总得给他送一份大礼。”
“这样,太上皇也可以安心了。”罗青桃淡淡地补充道。
君洛笑了:“你近来变聪明了许多,什么都瞒不过你。”
罗青桃十分得意。
君洛却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一来,唯独有些对不住你……”
罗青桃苦笑:“即使杀他一百次,罗家也已经没了。这一年他所受的煎熬,比死更难受百倍,那也就是了——还能怎么样呢?”
就如同必须忘记骆可儿一样,她也必须忘记君漓。哪怕那些仇恨已深入骨髓,她也必须像刮骨疗伤一般,一点一点地把它忘掉。
若不然,漫漫余生,她将如何过下去?
她想杀君漓,第一个不答应的必定是太上皇。而她也不愿让君洛背负一个弑杀兄长的罪名。
君洛虽不说,她也知道他的心里必定是两难的。他虽真心待她好,她又怎忍心逼他割舍掉前面二十年的亲情?
君洛攥紧了罗青桃的手,许久之后,粲然一笑:“他的婚礼,你敢不敢去?”
罗青桃站起身来转了一圈:“你看我像是不敢去的样子么?”
君洛一面吩咐小宫女叫车辇,一面皱眉抱怨:“原来你难得悉心装扮,却是为了给他看?我忽然不想让你去了。”
“那便不去。”罗青桃很好说话。
君洛笑着将她拥了出去:“为什么不去?我正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襄王府内寥落已久,早已不是前两年的光景。今日虽然装扮得花团锦簇,但毕竟时间仓促了些,人手也有些紧张,所以还是免不了捉襟见肘。
好在来贺的宾客并不挑剔,三三两两围在一处说说笑笑,倒也还算热闹。
毕竟,襄王新婚大喜,又恢复了爵位,这也算是如今大梁朝的一件大事了。
君洛携着罗青桃到来的时候,场中宾主齐齐怔了一下。
君洛会来是说得通的,可是罗青桃……
谁都知道她曾经是正儿八经的襄王妃,跟君漓的时间比跟君洛还要长。如今她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是该赞叹她洒脱大气呢,还是该骂她厚颜无耻呢?
众宾客还没来得及把那些陈年烂事捋清楚,君洛已挽着罗青桃直接走到主位上坐下了。
君漓跪在群臣之首,一袭大红的喜服,衬得他的脸上也添了几许红晕。虽然如此,那张脸上的憔悴之色却依然遮掩不住。
短短一年时间,他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全无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想来,这一年时光,他是十分不如意的了。
罗青桃的心里觉得有些痛快。
所谓“痛快”者,既“痛”且“快”也。
君洛抬手唤众人起身,恰好花轿进门,该是拜堂的时辰了。
太上皇与芸贵太妃也已来了。芸贵太妃脸色不佳,但太上皇的气色似乎好了很多,见到君洛的时候,着实亲切地嘱咐了好些话,对罗青桃也重新有了笑脸。
程月华被喜娘搀扶着慢慢地走了过来。罗青桃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罩着大红的盖头,自然看不见表情。但不知怎的,罗青桃觉得她脊背垮了几分,不似初遇时的那般挺直了。
看来今日这场婚礼,两位新人都不很愉快的样子——但是,谁在乎呢?
太上皇很高兴,君洛很高兴,道贺的群臣也很高兴。这已经可以说是相当完美了。
拜完了堂,典礼官高唱“礼成”的时候,两位新人竟齐齐站定了脚步。
程月华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自己掀了盖头,引起一片哗然。
君漓什么都没有说,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罗青桃。
程月华的目光也停留在罗青桃的身上。
罗青桃坦然地迎着他二人的目光,露出淡淡的笑容:“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愿二位相敬如宾,同心同德,永结鸾俦。”
“桃儿……”君漓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
这时罗青桃却已转过头去,向君洛微笑着了。
君漓藏在袖底的双拳紧紧地攥着,微微发颤。
这时程月华忽然跪了下来:“皇上,臣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若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便不要讲了。”君洛淡淡地道。
程月华怔了一下。
芸贵太妃在旁笑道:“新人最大。今日她是新娘子,你就让她说几句话又怎样?”
君洛“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芸贵太妃便和蔼地笑道:“你说吧。”
程月华猛地抬起头来:“臣女认为,明德公主德行不端,不堪为一国之母!”
“住口!”第一个出来呵斥的,竟是襄王君漓。
君洛连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道:“你僭越了。”
“皇上,”程月华站了起来,“近日京城之中,各大茶楼酒肆都在传言,说明德公主在西楚期间……”
君洛面色不便,淡淡开口:“襄王妃,注意你的身份。如今你也是天家眷属,那些污言秽语,还是不要出口的好,免得替你的夫主招祸惹灾。”
程月华闻言不惊反喜:“皇上也知道那是‘污言秽语’,可见明德公主所为,您也未必全然不知情吧?”
“除了茶楼酒肆,还有哪里传出了不好听的话?”君洛似乎突然来了兴致。
程月华面上一喜,忙道:“还有书肆里面新出的话本……”
“你和卓玉儿是什么关系?”君洛忽然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罗青桃正在诧异,却见程月华已白了脸色。
仅仅一瞬间,她的神色便恢复如常:“回皇上,臣女并不识得卓婉仪。”
“那就罢了。”君洛没有再多说什么。
程月华尴尬地站了好一会儿,一时无所适从。
君洛并没有吩咐“退下”,喜娘一时不敢过来领人。但在这儿站着呢,程月华的话又已经说完了。
僵持了好一会儿,还是罗青桃看不过眼,皱眉向喜娘道:“襄王妃想必累了,还不快搀下去,在这儿愣着干什么呢?”
喜娘四下打量了一圈,见无人反对,忙走过来半拖半拽地拉着程月华走进了内堂。
君漓本该跟着一起进去的,但他略一迟疑,又留了下来,缓缓跪地:“皇上……”
“六哥不必如此,快平身。”君洛恢复了笑容,十分亲切。
君漓却不肯起。他膝行向前两步,急道:“皇上,适才那程氏出言无状,臣……”
君洛摆了摆手,笑道:“谁还没个口无遮拦的时候呢?六哥不必放在心上,快快平身吧。”
君漓还在犹豫,罗青桃已笑道:“大喜的日子,你跪来跪去的做什么呢?你这会儿忙着说你媳妇的不是,得罪了她,将来跪床头的时候怕也少不了呢!”
君漓忙道:“臣必定严加教训,断不许她再如今日这般放肆!”
罗青桃笑了一笑,不再接话。
君漓只得慢慢地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群臣本拟今日能好好地看一场热闹,不料这三人竟一派和谐地谈笑风生,闹得众人大失所望,不免又聚在一处嘁嘁喳喳地讨论起来。
芸贵太妃拧紧了眉头:“皇帝,程氏既然敢这么说,必非空穴来风!这立后之事……”
“立后之事,是去年此时便已定下了的,焉有更改之理?”君洛的语气十分不耐。
芸贵太妃急了。
没等她开口,君洛已冷声道:“朕的女人德行如何,朕心中一清二楚!即使全天下都不信她,朕也信她——太妃还有话要说么?”
芸贵太妃确实还“有话要说”。但接触到君洛的目光,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竟险些坐不稳。
从君洛的眼中,她清楚地看到了——杀机!
这个人……要杀她?
此前她从未想过“鸟尽弓藏”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可是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如果她再敢多言,这个人不会给她留半分情面!
这个觉悟,让芸贵太妃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太上皇面无表情地看了芸贵太妃一眼,起身向君洛道:“明日大婚礼仪繁琐,你二人要预备的东西也不少。记得早些回去预备,莫要误事!”
“是,父皇。”君洛起身恭送。
芸贵太妃连头也不敢抬,亦步亦趋地跟在太上皇身后走了。
众宾客也巴不得快点儿散席,可是君洛不走,他们毕竟不敢先说“告辞”。
君洛知道他们的难处,牵着罗青桃的手便站了起来。
群臣慌忙跪地“恭送”,君漓却下意识地向前跨出一步:“桃儿……”
君洛似笑非笑地看向罗青桃:“要不,朕先走?”
罗青桃横了他一眼:“妙极了!”
君洛立刻怂了:“还是算了,我到书房去等你。”
“那也不必,”罗青桃挽紧了他的手臂,“这就走吧。”
“桃儿,我……”君漓赶了上来。
罗青桃站定,却没有转身看他,只对着面前的空气淡淡地道:“襄王爷还有何话说么?”
君漓怔了很久,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罗青桃往君洛的身边靠了靠,淡淡道:“为了远卿,我不再追究昔年凉州城之事。盼襄王殿下好自为之——旁的事情,也都不必说了。”
君漓迟疑许久,终于低头应了声“是。”
罗青桃拔腿要走,君漓又在后面道:“听说你打了胜仗——我还没向你道一声‘恭喜’。”
罗青桃淡淡道:“这两个字,我更希望你留到明天再对我说。”
一旁的君洛愉悦地笑了起来。
君漓怔了一下,最后也笑了:“今天说的是先前欠下的,明日再说明日的。”
罗青桃觉得自己应该回赠他一个微笑,于是她便这样做了。
于是这襄王府的华堂,霎时只剩一片其乐融融。
君洛扯了扯罗青桃的衣袖:“媳妇儿,咱们该回家了。”
罗青桃巴不得快些走,听见这话也就借坡下驴,向君漓道了声“免送。”
可是帝王起驾,哪有“免送”的道理?君漓同着一众宾客跪着送出门口,起身的时候便觉浑身上下再没了半分力气,仿佛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完了。
有些人,总要到失去了才悔不当初。他一直以为那个女人不重要,直到她决然转身,再不回头……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过来告辞,君漓陪着笑脸招呼着,心里却怅怅地想:从明日起,他便只能跪着同她说话了——他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襄王府外的马车上,罗青桃窝在君洛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
君洛见她沉默不语,心里有些不痛快:“怎么,还在想他?”
“我在想睿王爷。”罗青桃淡淡地道。
“想他做什么?”君洛更生气了——这个女人宁肯去想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睿王爷,也不愿意想他?
罗青桃没有留意他的语气。她皱眉想了一阵,沉吟道:“睿王此人,心机甚重。去年襄王在罗氏祠堂羞辱我,八成是他的主意,为的无非也是扰乱人心、谋夺你的江山——他身陷囹圄尚且有那份心思,今日你恢复了他的爵位,难保他不再生异心。”
君洛无声地笑了。
罗青桃有些恼:“你又要笑我蠢?”
君洛慌忙举手剖白:“小的万万不敢!”
罗青桃“哼”了一声,怒意未消。
君洛只得笑道:“我早有防备,你放心就是。”
罗青桃不好再问,只得作罢。
但朝廷里的事不方便问,内宅之中的事她还是要管上一管的。
见君洛没有找话题的意思,罗青桃便笑道:“去年芸贵太妃小产的时候,睿王妃畏罪自杀,此后睿王府也就一直糊里糊涂地混着。如今襄王有了新王妃,睿王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我倒不打算怎么办,不过你似乎有意要当媒婆了。”君洛失笑。
罗青桃撇嘴:“我才不管那些闲事,不过白问问罢了。”
“那个不急。”君洛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罗青桃的兴趣也很快转移到了旁的地方:“去年……芸贵太妃的胎,我总觉得怪怪的。太上皇都已经快二十年没动静了,怎么会……”
君洛重重地在她腰上拍了一巴掌:“真真假假,跟你有什么关系!长辈的事,你想得倒多!”
罗青桃捂着“伤处”尖叫起来。
君洛向她眨眨眼睛,笑得意味深长:“小声些!让外面听见,还不一定说什么呢!”
罗青桃白他一眼,果然压低了声音:“长辈?你确定芸贵太妃把自己当成你的长辈?”
君洛淡淡道:“自然是长辈。”
罗青桃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君洛低下头拨开她额前的乱发,紧盯着她的眼睛:“你有什么不放心,这会儿都说出来吧!”
罗青桃避开他的目光:“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君洛屈起手指在她眉心敲了一记:“喝了那么久的干醋了,还说没什么不放心?”
罗青桃不想应声,君洛只得自己向她细细解释:“芸香是我母妃宫中的婢女。母妃仙去得早,后来都是她照顾我。我不知道父皇何时看上了她,但我视她如长姐,她有富贵可享,我自然为她高兴。”
“她也只把你当幼弟吗?”罗青桃很想把这句话追问出口,最终却又觉得无趣,便放弃了。
君洛见她不再追问,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再问下去,他怕明日的大婚要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