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四日,君王大婚,普天同庆。
一大早,罗青桃便被小宫女们闹起来梳妆打扮,像个木偶似的摆弄了整整一早晨。
出门之前,罗青桃看着身上裁剪合度的九凤后袍,一时感慨万千。
这件衣裳,是天下女子共同的美梦,今日却如此轻易地穿在了她的身上。
一向嚣张狂傲的她,此时竟莫名地有些胆怯,生怕辜负了这身衣裳,更辜负了……那个人的深情和期许。
她这一生风雨飘摇,坎坷颇多,所受诟病更是举世无匹。这一国之母的尊荣,她真怕自己难以承当呢!
小宫女沫儿见她发怔,便笑道:“娘娘平日不妆扮的时候已是倾国倾城,今日自然更是宛若天人。皇上见了定然移不开眼睛,您就不用担心了!”
罗青桃本是个厚脸皮的,此时却莫名地有些脸红。
这一头繁复的珠翠,她实在并不觉得美。但规矩如此,她也没有旁的办法。
太和殿上,百官叩拜,口呼“娘娘千岁”,震耳欲聋。
罗青桃隔着额前的珠串偷看君洛的脸色,见他笑得有些傻,不禁莞尔。
君洛察觉到了,便凑到她耳边来笑道:“昔日他们在这朝堂上骂你,如今却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向你跪拜,这滋味真是畅快!”
罗青桃倒没觉得十分畅快。她只是很欢喜——从今之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了。
她不再是他的耻辱,不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姘头,甚至也已不是他金屋藏娇的宠姬。
从今之后,她是他的妻,与他生死与共,祸福相依。
真好。
罗青桃的唇角高高地翘起。
行礼罢,罗青桃跪接了凤印,这边的事儿就算是成了。
但帝王大婚注定是麻烦的。出了太和殿,又要往太庙去祭宗祠,一大群人呼啦啦地簇拥着,也不知道是排场还是啰嗦。
罗青桃一开始还觉得有趣,后来走了不知道多少步路、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头之后,她的脑海中就只剩下一个“累”字了。
好容易过了这一关,出门的时候,罗青桃趁着旁人不注意,忍不住向君洛抱怨:“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我做皇后了。”
“哦?为什么?”君洛表示洗耳恭听,期待着从她的口中听到些“两心相印、至死不渝”之类的好话。
不料罗青桃悄悄地敲了敲自己的大腿,叹道:“顶着十几斤重的金珠簪环、拖着不知道多少斤重的大袍子、来来回回走这么些路、前前后后磕这么多头……唉,这简直比打仗还累嘛!得亏你娶的是我,你若是娶了个娇滴滴的美人灯,只怕这规矩还没行完,新皇后已倒下了!”
她梆梆梆一口气说完,闹得君洛一时哭笑不得。
隔着她额前的珠串,他看到她的脸上确实有些倦色,又不免心疼。
这皇家礼仪,历来就是以折腾人为乐的——若不折腾,如何显得隆重呢?
这会儿,就连君洛自己也觉得太麻烦了。
但他喜欢这样的麻烦。
经历了这么多麻烦之后,这个女人彻彻底底地成了他的,再也赖不掉的了!
祭完了宗祠,终于可以坐上步辇让人抬着走,可惜没过多久,又晃晃悠悠地到了康宁宫。
太上皇已在上方端坐着了,于是少不得又要磕头。
幸好,见死人的时候,规矩是死的;而见活人的时候,规矩就可以是活的。
眼见多事的礼部官员都退了下去,罗青桃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太上皇横了她一眼,见她全然不理会,一时失笑:“这丫头,当皇后也没个皇后的样子!”
罗青桃叹了口气:“‘皇后的样子’是什么样,我可没见到过。我只见到过庙里泥塑的菩萨,好看是好看,可是一天到晚端端正正地坐着,那也太累了!我算是知道菩萨为什么都是泥塑的了,因为活的已经累死了。”
太上皇险些把一口水喷出来。好容易忍住了笑,他又板起面孔斥责君洛道:“你看看你娶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君洛面无表情地道:“是个活的菩萨,我可舍不得把她累死了。”
太上皇很没形象地拍了拍脑门。
君洛慢悠悠地道:“我们该磕的头已经磕完了。父皇有什么话要教训,赶紧说完了我们好走。”
“你这小子,是被这个臭丫头给带坏了!”太上皇叹了口气,歪在了软榻上。
罗青桃有些不服气:“喂,到底是谁把谁带坏了?”
太上皇想了一想,一时竟哑口无言。
谁把谁带坏了呢?这俩人的性子好像都没怎么变,离经叛道的,说话能呛死个活人。
所以,这俩人还挺般配的?
太上皇看了看嚣张的罗青桃,再看看一脸宠溺地替她整理着璎珞的君洛,一时太息无言。
“你叹什么气?对我媳妇不满意?”君洛的语气很嚣张。
太上皇觉得自己是一点尊严也没有了。
一个儿子是恶霸也就罢了,如今娶个儿媳妇也是恶霸,那就只能说是当爹的运气不好了。
在君洛气势汹汹的逼问下,太上皇只得叹道:“在外能清敌寇、在内能清后宫的媳妇,朕哪里敢不满意!”
罗青桃转了转脖子,嚣张地道:“我就当这是赞美了!”
妇唱夫随,君洛很勉强地点了点头:“满意就好。不过,你不满意也没什么用。”
“既然如此,今日的训话也不必说了——毕竟朕说什么也没有用。”太上皇赌气道。
哪知君洛正等着他这句话,闻言立刻接道:“父皇明白就好。正好我媳妇也累了,儿子告退。”
“哎哎哎——”太上皇眼看二人相偕出门,急得直叫唤,那俩人却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太上皇有些懊恼,随后又微笑起来。
他想说的话,那两人怕是早已经懂得了!
有多久没有看到这个最小的儿子在他的面前肆无忌惮地说笑了呢?
前面那些年的疏离,加上去年的那些麻烦事,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失去这个儿子了。幸好……
上苍待他不薄!
康宁宫外,罗青桃凑到君洛耳边低声问:“咱们得罪了那个老家伙,不会有麻烦吧?”
君洛面色平淡:“不会。那个老家伙喜欢找骂,你越得罪他,他越高兴。”
罗青桃留意到,君洛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有上翘的趋势,最后却总是平平地抿了下来。
还真是个别扭的家伙呢!
“一笑泯恩仇”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坏的事。罗青桃的心情很好。
大婚进行到此时,差不多接近了尾声。
君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礼部的官员们全部撵走了。
典礼官忍不住提醒道:“回宫之后,皇后要带领后宫嫔妃向皇上行礼,这也是大婚的规矩,万万不可以废了……”
君洛赏了他一记白眼:“偏你老家伙啰嗦!你有工夫回家抱你自己媳妇儿去,少管朕的闲事!”
刚刚主持完大婚就被嫌弃的典礼官觉得自己很委屈。
罗青桃已被这最后一条规矩恼得皱起了眉头:“带领后宫嫔妃?给你磕头?”
君洛不屑地嗤了一声:“他啰嗦他的,咱们只管咱们自己的!回了自己的家,还磕的哪门子头!”
罗青桃对这个答案勉强满意,可是“后宫嫔妃”四个字还是让她有些不舒服。
君洛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禁失笑:“说是妒妇,你还当真做起妒妇来了!你放心吧,那些‘后宫嫔妃’,我早已经帮你解决掉了!”
“解决掉了?”罗青桃有些不信。
直到沫儿无意间提起,说是“尚仪宫的司籍”如何如何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
如此一来,“后宫嫔妃”们的身份有了着落,而她又不至于留下骂名——这确实不失为一种巧妙的办法。
其实,这个人完全不必做到这一步的……
罗青桃的鼻头有些发酸。
水湄阁中,君洛打发掉了宫女们,亲自扶着罗青桃坐下,帮她卸下了那“十几斤重的金珠簪环”,和“不知道多少斤重的袍子”。
罗青桃忍不住抻了个懒腰,舒服地叹息一声:“终于自由了!”
“自由了吗?我看未必。”君洛靠着软榻坐定,揣着手笑道。
罗青桃有些恼:“还有什么啰嗦?”
君洛一把将她掰了过来,紧紧地箍在怀里:“从今之后,‘自由’与你无缘。因为——你是我的了!”
“谁说我是你的?我只是我自己的!”罗青桃不服气。
君洛走到妆台前,罗青桃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只见君洛熟练地打开了她的妆奁,从中取出了一只羊脂白玉的钏子。
罗青桃记得这件东西。这是芸贵太妃给她的,她戴了一段时日,后来决意出征,就把这玉钏摘下来放进了妆奁里。
此时君洛拿出这东西来,罗青桃不解其意。
君洛笑着叹了一声,竟似有些赧然:“这钏子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不是遗物——是母妃当年特地请了南越树神庙的大祭司亲手雕琢的,要我赠给此生最爱的女子,许以‘生生世世,永为夫妇’。那时我想把它给你,又怕你赌气不要,只好托芸香转交……”
罗青桃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脸色,忽然笑了:“你是怕我赌气不要,还是自己害羞,怕我嘲笑你?”
君洛被她一言戳穿,忽然恼了:“你到底要不要!”
“要啊!”罗青桃痛快地伸出了手。
君洛转怒为喜。
他实在也有些糊涂,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自十几岁起游戏花丛,什么肉麻的话没说过、什么肉麻的事没做过?不说同旁人,就只同罗青桃这一两年时间,也不知没羞没臊地厮混过多少次,偏偏牵扯到这钏子的时候,他的脸皮就莫名地薄了起来。
好在,此刻终于圆满。那象征着生生世世的钏子,终是由他亲手戴在了她的腕上。
君洛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下你跑不掉了。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
“臭美,你若待我不好,我便跑掉,让你再也找不到我!”罗青桃忍不住给他泼冷水。
“你不会跑的,你舍不得。”君洛很笃定。
“谁说我舍不得了?”罗青桃不服气。
君洛又从妆奁之中取出一只狭长的小锦盒,却是罗青桃没见过的。
那盒子里装的,也不是什么珠玉首饰,而是几张纸。
君洛笑眯眯地把纸展开,罗青桃便脸红了。
那是她在西楚的时候,让“雪公子”带给君洛的“回信”。
可是,那算什么回信啊!
罗青桃红着脸按住那些纸,笑道:“这些引火纸,你收着做什么?”
“你若不心虚,何必脸红?”君洛笑着打趣她。
罗青桃越发气恼。
这人分明就是嘲笑她粗苯无才嘛!她不怕嘲笑,可他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特地拿这些东西来羞她!
君洛不顾罗青桃的抗议,强把她抱在怀里,展开那些纸给她看:“你看,这头一次回信,你纸上不着一字,却送了我一缕青丝——‘丝’者,‘思’也。你已将万缕情丝系于我身,又如何舍得离我而去?”
罗青桃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不禁暗笑。
那时她不过是因为无话可写,所以才拿一缕头发来搪塞罢了。她哪里知道几根头发还有那么多的讲究!
这时君洛又展开了下面一张纸:“还有这个——”
罗青桃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张纸上仍是未着一字,却乱七八糟地画着许多圈圈,一个套一个、一个连一个,连罗青桃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
君洛笑嘻嘻地问她:“你是想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对不对?”
罗青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连连点头:“对!你说的都对!”
君洛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后去。
再下面一张纸上却是有字的。罗青桃写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她忽然很想知道,君洛能把这些数字理解成什么。
却见君洛拈着那张纸笑道:“昔年司马相如入京求官,多年未归。夫人卓文君曾以数字为书,传情达意。书云‘一别之后,二地悬念……’青桃,你对我的思念之情,我如何能不明白?”
他尚未说完,罗青桃已笑倒在他的怀里:“是是是,你都明白!”
君洛立时得意洋洋。
罗青桃看着他的笑脸,忽觉满心都是欢喜。
那时离别,她自然是想他的。可是她不擅文思,对他的来信只能以胡乱涂鸦来搪塞。这样的“回信”,实在是当引火纸都不够资格的。
可是君洛硬是能从她乱七八糟的涂鸦之中,拼读出深切的思念来,这如何不是一种奇迹?
她的信中没有思念,可是心里有,他懂得。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哪怕那时她正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他仍然能从一张废纸之中读出她对他的思念。
这不是一个笑话。
他信她,他懂她!
谁说以谋算开始的故事,不能以圆满而结尾?只要两个人勇敢地捧出自己的心来,坚定地信着对方的选择,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跨越的!
房中龙凤花烛摇摇晃晃地燃烧着,映照着一屋子的暖色,让人心中忍不住地喜悦起来。
罗青桃向桌上的合卺酒瞅了一眼,君洛立刻端起酒杯,向她示意。
合卺嘉盟缔百年,这是成婚时最真切也最朴素的信念。
直至饮下了合卺酒,罗青桃才敢彻彻底底地相信,她这一生纵有再多苦难波折,也都已经因为眼前这个人的“懂得”而满全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