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罗青桃便在西楚军营中住了下来。
冯恩甫自己是不肯吃这种苦的。于是他只留下两个太监和一个名唤“梅影”的小宫女伺候(监视)罗青桃,然后便乘车离开,连着几天都没有再来过。
回去之前,他反复嘱咐罗青桃不许太辛苦、不许亲自陪士兵操练,以免深秋风吹日晒损伤了容颜。
罗青桃唯唯应下,等他一走,她便转身回了练兵场。
果然不出所料,雷督军已将军中精锐尽数挑走。给她留下的这五万将士之中,倒有一大半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眼之间尚有青涩的影子。
偃将军冷眼旁观,见罗青桃并未发怒,心中暗暗赞叹,鄙弃之情倒去了大半。
这时雷督军已给那十五万人训过话,说的无非是“用心操练、报效朝廷”之类的官话,将士们听得昏昏欲睡。
罗青桃同偃将军打过招呼之后,干脆利索地带着那五万弱兵出了辕门,扎营住进了博乐山。
将士们已经知道了罗青桃同雷督军的赌约,此时都有些垂头丧气。
罗青桃闭着眼睛伸手一指,从一众千夫长之中点出一个人来:“自今日起,这五万人的操练,由你负责!”
“太、太子妃,末将……”那人有些结巴。
罗青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抗命者死。”
那人吓了一跳,立时“咚”地一声屈下一膝,也不结巴了:“末将领命!”
“这还差不多。”罗青桃微笑着将他拽了起来。
众将士见她连点选将领都如此随意,不免愈加失望。
罗青桃看着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摇头失笑:“都说少年心性无所畏惧,如今你们的身上,可还有‘少年意气’在?”
“我们只有五万人,大都是参军两三年的新兵,对方有十五万……”一个小兵在罗青桃对面嚷了起来。
罗青桃把他叫出队伍,厉声呵问:“打仗是靠人多取胜的么!”
士兵瑟缩了一下,不敢多言。
罗青桃冷笑:“难怪西楚如此不堪一击,原来军中尽是这样没骨气的草包!既如此,我也不必再同那个阉人比什么练兵之道,你们也不必想着活命了!最多一个月,大梁必定向西楚宣战,到时你们只等献上人头就好!那时你们家中的父母兄弟沦为亡国****,也不会有人可怜他们——大梁人只会嘲笑他们养了没用的儿子,活该亡国!”
“我们不做亡国奴!”先前那个小兵昂起头,大声嚷道。
身后有人应和。又过一会儿,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嚷了起来。
罗青桃展颜笑了。
少年热血,真是可爱的东西!
激起了他们的傲气,一切都好办了。
罗青桃没有避讳自己的身份,也没有隐瞒自己的野心。大梁罗氏,是天下万国将士心中共同的信仰;而冯小将军在罗青桃的手中惨败,更为这一信仰增添了许多传奇色彩。
得知眼前这个女子便是他们心目中神祇一般的“罗家人”,一众少年的眼中无不显露出了热切的期盼。
十七八岁的年纪,未来尚有无限可能,谁会不相信自己可以建功立业、平步青云呢?
罗青桃是自幼惯于练兵的,这点事情实在难不倒她。
如果单从士兵的体力来看,十天时间显然练不出什么来。罗青桃也并没有打算在十天之内把这些人练成赤营那般无坚不摧的铁军。
打仗的时候,拼的从来都不只是体力。
士兵相互之间的默契和信任、队伍运用的战术和技巧、战场之上士兵作为“人”的机变,这都是一场战局之中至关重要的东西,也是寻常军队之中最容易忽略的因素!
除了阵法和默契,罗青桃还要教会他们一个字——“狠”。
这个“狠”字有多关键,看栾城之外的那场战役就知道了。
黑旗的老弱残兵,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也没有任何默契和技巧,只凭一股狠劲,便能将西楚冯小将军的两万将士拖住那么久,谁说这个“狠”字不重要?
虽然偃将军提出这场赌局“点到为止”,但罗青桃相信雷督军是不会把这条提议放在眼里的。
她的目的太明显,雷督军不会不明白。
在宫中当过太监的人,心眼往往不会大。他们谨小慎微,同时也最睚眦必报。可以这么说:不论这场赌局是输是赢,雷督军都必定要杀她而后快!
恰好,罗青桃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从来都不存在什么“点到即止”,博乐山一役,必定是生死相搏!
当然,“生死相搏”本身也是罗青桃挑起这场赌约的目的之一。这一点,她是不会对旁人说的。
对待敌人,她一向十分阴险歹毒!
就这样,罗青桃带着五万西楚将士,在博乐山中扎下了营。
第四日的时候,“雪公子”带来了君洛的回信。
信纸皱得不成样子,其上散落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墨点,能看清的却只有三个字:“盼卿归”。
罗青桃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很久,笑得像个白痴。
她可以想象出君洛在写这封回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必定是拧紧了眉头,时而怒气冲天,时而又无奈地叹气,或许有时候还会傻乎乎地笑一下;他必定提笔凝思,许久都不能写下一个字,只能眼看着笔端的墨汁滴下来,落到纸上洇开;他必定气冲冲地把纸攥成一团,须臾却又认命地重新摊开……
想到自己竟能让一向玩世不恭的大梁皇帝如此纠结为难,罗青桃便觉心下有些小小的得意。
从他写下的这三个字来看,他并没有改变他的立场,但态度显然已经有所缓和。
罗青桃懂得他心中的不安和担忧,所以心下难免有几分歉意。
但这一次,她不得不如此。
最多下次见面的时候,好好地向他赔个不是也就可以了。
此刻这回信怎么写,倒是个难题。
罗青桃很想细细地把自己的心思说给他听,但那些话从口中说出来倒不觉得什么,落到纸上却总觉得肉麻无比。
偏偏她又没读过什么书,古人写过的那些缠缠绵绵的句子她倒想借来用用,一时却也想不起一句半句。
如此反反复复地想了很久,不知不觉间,纸上竟也落下了许多墨点。
罗青桃觉得好笑,干脆便不落一字,随手割下一缕发丝来用那张信笺包了,绑在了“雪公子”的腿上。
看着“雪公子”飞走,罗青桃伏在桌上笑得不可自抑。
记得以前在茶楼听书,那些宋人话本之中常常有女子向情郎赠送发丝的情节。每每听至此,说书人往往会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容来,听者也往往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互相间挤眉弄眼的,十分有趣。
那些话本说的都是风月之事,那赠送发丝的也尽是些逾墙钻穴鬼鬼祟祟的男女,想必这一习俗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了。
恰好她和君洛的事,似乎也并不十分光明正大……
罗青桃想着君洛可能的反应,便觉得世上已经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罗青桃挑上来的那个千夫长,名唤杨奇的,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看见的就是他们太子妃伏在桌上笑成傻子的一幅场景。
“太、太子妃。”杨奇愣头愣脑地屈下一膝。
罗青桃住了笑,抬起头来:“你若是再结巴,今后不必学阵法了,先学说话!”
杨奇脸上红了一红,低头道:“上、上阵打仗,又不用嘴打。”
罗青桃板起面孔:“一个结巴,居然还敢顶嘴!你上阵打仗不用嘴打,难道发号施令也不用嘴说吗?你这辈子只打算做个不用说话的寻常士兵?”
杨奇的脸上更红了,结巴了半天才硬着头皮说了个“不”。
罗青桃不禁扶额:早知道这人憨成这样,她就该认认真真地挑一个人出来才成!
但这会儿换人显然是不明智的。自己挑的人,再不顶用也得用。
罗青桃“亲切”地拍了拍杨奇的肩膀,笑道:“凭你的才能,他日必定是要拜将封侯的。到时候你要****朝见皇上,难道也结巴么?”
“末将一定注意!”扬起酝酿了很久,终于利索地吼出了一句。
罗青桃满意地点点头:“说吧,有什么事?”
杨奇忙道:“太子殿下给您送了些东西来。”
罗青桃拧紧了眉头:“以后这种事情不必来告诉我。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该由你过问——记着你是军中将领,不是他们帝王家的走狗!”
杨奇忙低头应了,心中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滋味。
别说是他这样的低级将领,就算是朝中的那些大员们,不是也常常自称帝王家的“鹰犬”或者“犬马”吗?这位太子妃却从来不许他们以犬马自比,这种论调真是闻所未闻!
不只是杨奇,军中几乎每一个将士都对罗青桃的一些言论感到十分新奇。几日相处下来,众人对这位“太子妃”的亲近和敬畏之情,早已超过了他们的太子殿下。
总而言之,罗青桃这几日过得颇为舒畅。
唯一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事,就是冯恩甫的殷勤了。
每天傍晚,他雷打不动地叫人送一些东西过来:宫中上用的锦缎被褥、雕镂得十分精美的桌椅板凳、镶珠嵌宝的浴桶和水盆、繁复华丽的宫装……
如今罗青桃一听人报说太子送东西来了,立刻就会有种抓狂的感觉。
她开始无比怀念在大梁做官的那个凤来仪,甚至怀念路上偶遇到的那个书呆子。
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竟然可以伪装到那般程度!从性情举止到品位喜好,这位太子殿下与那个书呆子真的有天壤之别!
唯一相似的地方,大概就是他这副一意孤行的倔脾气了。
这几日不管罗青桃传什么话回去,他想送的东西依然会照送不误,实在让人无可奈何!
今日送过来的,是宫中上用的锦缎,以及一些时鲜果蔬,当然最少不了的还是几套足有好几斤重却全无用处的衣裳。
罗青桃也懒得叫人传话回去了。这会儿,她连送东西的人都不想见。
小太监替罗青桃打发走了送东西的人,带回一封信来,自然是太子殿下亲笔写的。
那信上的字迹端正秀丽,赏心悦目。罗青桃却连一眼都不想看。
说真的,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头疼啊!
看看她家君洛多好,一封信只写三个字,清楚明白,省事儿!
小宫女梅影替罗青桃看了信,满脸喜色地解释道:“太子殿下说,太史局已经选定了黄道吉日,册封太子妃的好日子就定在腊月初三!这会儿司礼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只等您赌约胜了雷督军之后,就下旨昭告天下!”
罗青桃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连嘴角也懒得扯动一下。
梅影又微微蹙起眉心,小心地道:“太子殿下还说,今年年成很好,西楚境内海晏河清,是个很大的吉兆。只可惜大梁不识趣,偏选在这个时候进犯……”
罗青桃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
梅影慌忙跪地,垂首道:“太子殿下盼您回信。”
罗青桃略一沉吟,提笔草草写就几个字,丢给了跑腿的小太监。
梅影瞥见那回信,微微笑了。
那信上,几个大字张牙舞爪,就像螃蟹爬出的痕迹:“大梁是给咱们送贺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