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抵达蛮州的前一夜,大军于一处荒野就地休整,黎夕妤再度听见了将士们的言论。
无外乎就是她与司空堇宥间不可言说的微妙关系,然将士们的言辞太过直白,令她恨不能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至于司空堇宥,也不知他是否听见过此等传言,总之他从未出面解释。
黎夕妤却记得很清楚,他曾经告诉过她,他半点也不愿与旁人有何牵扯。
兴许,是将士们忌惮司空堇宥的威严,故此不敢在他面前提及。
靠躺在陌央身上,黎夕妤望着头顶的万里星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阿夕,近日奔波,身子可还受得住?”突然,一道含着几分关切之意的男音自耳畔响起,是闻人贞。
黎夕妤转眸看向他,见他牵来了云若,怀中捧着一把马草,站定在她身侧。
她却仍是有些不适应他这般的称呼,可如今身处军中,闻人贞总不能继续唤她“黎姑娘”吧!故此,她也只能慢慢适应了。
“闻人兄,我的身子不打紧。”黎夕妤道,也下意识改了称呼。
“明日就要抵达蛮州,到时入了城,这奔波劳累的日子便也到头了。”闻人贞一边说着,一边给云若喂着马草,还不时赏给陌央几口。
黎夕妤闻言,不由转眸望了望浩浩大军,“奔波了一月之久,今夜将士们可都丢盔弃甲了,一个比一个松散。”
“是啊!”闻人贞附和着,却又加了一句,“怕只怕,夜长梦多。”
此番话听得黎夕妤一头雾水,她有些不解,便问,“闻人兄此言何意?”
“呵呵……”将云若喂饱后,闻人贞轻笑两声,摇头道,“阿夕无须担忧,兴许只是我想多了。”
黎夕妤淡淡点头,紧了紧身上的布匹,欲睡下了。
天气渐渐转凉,闷热的炎夏便在这行军途中消无声息地度过了。
只可惜临行前她未能有机会收整些厚实的衣物,此番便也唯有穿着单薄的外衫。
好在明日便能入城,于她而言倒不算太难熬。
直至夜半时分,黎夕妤方才明白闻人贞话中之意。
她隐约察觉到周遭似有什么动静,便缓缓睁了眼。
但见七八名士兵正围绕在马车四周,不知想要做些什么。
黎夕妤便半睁着眼望着他们,直至他们自腰间拔出佩剑,对准了车壁狠狠刺去时,她才猛然惊醒。
她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张口便要喊出“少爷”二字!
却在这时,一人覆掌而上,捂住了她的唇。
“等着看好戏便是。”闻人贞的声音很轻,自她耳畔响起。
黎夕妤惊异极了,却突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自她身侧走过,缓缓向那几名士兵走去。
正是司空堇宥!
然“士兵”此刻尚未发觉他,反倒抓着手中的剑,又向马车内刺了几下。
待他们终于刺够了,便有一人上前,缓缓掀开车帘,探头望进去。
这一刻,就连相距甚远的黎夕妤都察觉到了来自于那人周身的震撼与惊恐。
“士兵们”发现异样后,立即转身,便瞧见了司空堇宥。
几人面面相觑,似是不曾想到此番刺杀会失败。
与此同时,闻人贞松开了手,又道,“越是接近终点,人们便越容易松懈,太子等人又怎会放过今夜这时机?”
黎夕妤听后,认为他分析地很有道理,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噼里啪啦”几声巨响,自队伍正中传出!
“嘶……”
“嘶……”
一时间,军中的马匹齐齐嘶叫出声,就连身后的陌央与云若也猛地站起身,不安地躁动着。
“不好!”闻人贞突然起身,紧张地蹙眉,“有人鸣竹!”
黎夕妤见状,也立即起身。与此同时,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传来,望向军中,尚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
“嘶……”
“嘶……”
“什么情况……”
“生了何事……”
将士们纷纷惊醒,抓着长枪便四处张望着。
而此番,泱泱马群,彻底乱了。
它们踏过将士们的身躯,踏过荒野土地,宛如无头苍蝇般,只知横冲直撞。
随后,将士们的惨叫声便接连传出,打破了夜的沉寂,颇显凄厉与嘈杂。
一时间,荒野中尽是马儿奔走逃窜的身影,将士们企图爬上马背命它们镇定,然却是丝毫近不了它们的身。
而位于大军中后方的步兵们,见此情形也四下里逃窜着,生怕会被马儿践踏。
“出了何事?”这时,司空文仕的声音自后侧方响起,黎夕妤转眸,便瞥见了闻人玥正守在他身旁。
“阿玥,你在此保护老爷与阿夕,我去设法控制马群。”闻人贞说着,立即翻身跨上云若的背,驾着它便向远处跑去。
黎夕妤见状,竟在陡然间体会到了何谓“兵荒马乱”。
“丫头,快后退,当心被波及。”这时,一人拽住她的手臂,拉着她向后方退去,企图远离这场混乱。
只见司空文仕眉头紧锁,一双眼眸直直地盯着某个方位,面上尽是担忧。
黎夕妤一边随着他后退,一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瞧见司空堇宥的周身竟不知何时围满了人!
那群人皆穿着皮甲,与寻常士兵无异,却唯独各个执剑,将司空堇宥包围在内。
“阿玥,你快去助堇宥!”司空文仕焦急不已,对身侧的闻人玥道。
却见闻人玥眉头紧锁,“老爷,今夜我的职责便是守在您身边,保护您的安危,哪里也去不得!”
“唉……这……”似是见闻人玥太过坚决,司空文仕唯有阵阵叹息。
黎夕妤却无心理会这二人的对话,她的目光可全都放在了司空堇宥的身上。
就在他拔剑欲与敌人拼杀时,突然又有十数名“士兵”冲了去,与他周身的敌人杀作一团。
一时间,黎夕妤只觉眼花缭乱,“士兵”与“士兵”对阵,皆穿戴同样的服侍,她已然分不清敌友。
可无论如何,只要司空堇宥不是孤军奋战,便一切都好。
“嘶……”
却在这时,陌央不安地吼叫出声,抬起两只前蹄,踢着空无一物的空气。
“陌央!”黎夕妤叫出声,企图命陌央冷静下来。
可她的声音却很快湮没在混乱之中,只见陌央非但不曾镇定,反倒愈发地躁动,甚至有迈步奔跑的迹象。
黎夕妤见状,一颗心高高悬起,却没有半点犹豫,迅速跑至陌央身侧,伸手拉扯着缰绳。
陌央虽是匹小马驹,可它如此站立着,也是令她攀爬不上的。
她唯有死死扯着缰绳,拼尽全力拉扯着。
场面愈发混乱,闻人贞已不知去向何处,战马却渐渐排成了队,向着同一方向奔跑,不再四下里乱窜。
“众将士听令,所有人保持镇定,排好军队,不得自乱方寸!”突然,军中有人高喝,是史华容。
然此番黎夕妤却已无心顾及其他,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陌央身上,她此刻近乎是半挂在马背上。
“陌央,你要镇定,你不可以乱,明白吗?”她一遍遍地对陌央诉说着,却丝毫不见效用。
陌央毕竟年幼,从未曾经历过这般场面,一时间心生惧意也实属正常。
“少爷!”
却突然,闻人玥的一声惊呼,拉走了黎夕妤的目光。
她下意识便转眸向司空堇宥看去,却见其正被几人合攻,敌人招招俱是杀招,他因着伤势,却渐渐落了下风。
见此,黎夕妤的一颗心,猛然间便提了起来。
也正是这时,陌央又是一阵剧烈的躁动,她尚未有何准备,便觉身子一轻,竟被陌央甩飞了出去!
而后,陌央一声长鸣,便冲了出去。
黎夕妤摔落在地上,只觉痛意侵体,却不忘转眸向司空堇宥望去。
但见他身形一顿,腰间的伤势似是在这时发作,却手起剑落,杀起敌人来毫不犹豫,眼睛都未曾眨半分。
可就在这时,一人突然到得他身后,举剑便向他砍去。他正在与面前的敌人周旋,似是未曾注意到身后。
突然,闻人玥拔出双剑,一个飞身便冲了去。
她的攻势十分凌厉,敌人又未曾有防备,便见两人接连倒地。
见闻人玥替司空堇宥解了围,黎夕妤终是松了口气,正欲爬起身,却又听见一声刀剑出鞘的音。
她循着声音望去,却见斜前方的司空文仕此刻竟被一人挟持,一把长剑正抵在他的脖颈。
一时间,黎夕妤的心,再度提至嗓子眼。
此时此刻,将士们在史华容的整顿下,已恢复白日里的队形。
闻人贞仍在设法控制马群,虽见效甚微,可至少马儿不再践踏人群。
而刺杀司空堇宥的数十名敌人也被尽数斩杀,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便齐齐望向了司空文仕。
万千将士们于这一刻集结在司空堇宥身后,皆恶狠狠地瞪着那挟持司空文仕的杀手,手中的长枪早已备好。
“放了他!”只闻司空堇宥一声冷喝,浑身上下皆透着阴狠。
可那杀手显然不怕,反倒高高扬起下巴,道,“司空堇宥,此处三十万大军都是你的人,我自然无法活着离开。可若是死前,能拉着你父亲陪葬,我也不算亏!”
听闻此言,司空堇宥的神色变得愈发阴狠,“我可以让你活着离开,只要你放人!”
“哈哈哈……”却听那杀手蓦然仰天长笑,话语之中尽是讥讽之意,“司空堇宥,你可别说笑了,身为死士,若是无法完成任务,我便唯有死路一条!故此,你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会忌惮司空堇宥的威胁呢?
不得不承认,眼下这个杀手,比起半月前挟持了黎夕妤的那名杀手,心智要坚韧得多!
“堇宥,莫要理会此人,为父不怕死,更不愿苟且偷生!”司空文仕蓦然高呼,如同当初被太子动刑时那般,无惧无畏,令人敬佩。
可即便如此,司空堇宥又怎能再度眼睁睁看着他受伤?
只见他上前两步,沉声问道,“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的命!”杀手当即便回,“司空堇宥,你扔了手中剑,走向我,换回你的父亲!”
听见杀手这般命令的话语,史华容怒了。
“你做梦!”只听史华容一声厉喝,竟兀自拔剑,向杀手走去。
“退下!”司空堇宥怒吼着,满目阴寒,却一把扔下手中的剑,剑尖直直扎入地面,挡在了史华容身前。
而后,但见他抬脚,一步步向杀手走去。
“将军,你不能出事啊!”史华容双眉紧锁,紧张极了,却又不敢再向前踏出半步。
“堇宥,不要管我,你快拿起剑,直接杀了这人!”司空文仕再度高呼出声。
此番,那杀手已心生不耐,竟猛地抬腿踢在司空文仕腿间,便将他踢跪在地。
“你要的既是我的命,那么,你来取便是!”这时,司空堇宥已走至杀手身前,双手空无一物,眼底的阴寒之意却足以震慑旁人。
杀手见状,松了抓着司空文仕的手掌,转而迅速抓过司空堇宥。
随后,他又一脚踢开了司空文仕,正欲将手中的长剑抵在司空堇宥的脖间,身子却蓦然一顿。
但见他的眼眸蓦然大张,手中的长剑顺势滑落,鲜血自嘴角溢出,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身。
当他瞧见身后之人时,身子已摇摇坠下。他最终倒在地上,目光却始终望着那人,再也未曾合过眼。
黎夕妤猛地一个趔龃,跌坐在地。
她手中抓着“羽晖”,刀刃上尚有血迹流淌,鲜血滴落在地,尚有几分热气。
她怔怔地望着那死不瞑目的杀手,一颗心狂跳不止,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她……她竟然,竟然……杀人了!
“爹,您没事吧?”司空堇宥连忙将父亲扶起,关切地询问着。
“爹没事……爹没事……”司空文仕虽极力掩饰,可他略微颤抖的话语仍是出卖了他。
闻人玥在这时赶了来,她连忙搀着司空文仕,满眼的歉疚。
黎夕妤犹自坐在地上,尚未能回神。
突然,有人抓上她的肩头,将她提了起来。
可她仍是双腿发软,便直直瘫倒在那人的怀中,闻着他身上清淡的兰香,颤声道,“少爷,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司空堇宥抓上她的双肩,命她抬眸,“你做得很好。”
她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先前所有的惧怕与无措,皆在此人赞赏的目光中褪去。
你做得很好……
仅仅五个字,却令她慌乱的心,定了。
此前,她多想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替他做些什么。
可无论她如何做,他总是会恼怒,气恼她的擅自行动。
而今夜,她终于听见他的夸赞,他在肯定她。
一时间,气力渐渐恢复,司空堇宥松了手,任她自己站着。
而后,但见他蓦然转身,向着那渐渐跑远的马群而去。
竺商君不知从何处跑了来,他便迅速翻身上马,向那庞大的马群奔去。
黎夕妤仍是后退了两步,复又瞥了地上的死尸一眼,神情渐渐恢复如常。
“孩子,你没事吧?”司空文仕在闻人玥的搀扶下向她走来,眼底尽是慈爱与关怀。
黎夕妤立即摇头,“伯父,我没事。”
“嘶……”
这时,远方有长长的马鸣声传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了去。
只见战马在头马的带领下,犹在狂奔,许是最外围闻人贞的驱赶发挥了效用,马群正在荒野之上绕着圈。
而司空堇宥,他驾着竺商君,竟直直向那头马冲去。
两匹马相对疾驰,却是谁也不肯退让。
见此情形,黎夕妤的一颗心再度提起。她生怕马背上的司空堇宥出个什么意外。
渐渐地,两匹马越来越近,即将撞上。
但见竺商君赫然抬起两只前蹄,毫不犹豫地就向对面的头马踢去。
那头马也在这时立起,它本欲攻击竺商君,却终究晚了一步。被竺商君踢在了胸脯,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最终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泱泱马群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出长鸣,纷纷立起前蹄,生生止住了奔跑的步伐。
竺商君也在这时落回地面,高抬着脑袋,大有傲视群雄的意味。
至于先前那头马,但见它灰头土脸地站起,沮丧地垂着脑袋,臣服了。
半晌后,司空堇宥扯了扯缰绳,命令竺商君折返。
于是,举世罕见的壮观景象发生了!
但见司空堇宥奔跑在最前方,万千战马便紧随其后,踏起滚滚尘土,向大军奔来。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不会震撼无比?
但见史华容蓦然跪地,而后三十万大军便随着他一同跪地,齐齐抱拳,行着军礼。
虽无一人开口呼唤,可这万人臣服的场面,却已能震撼天地。
待战马群归来后,闻人贞方才驾着云若缓缓而来,他似是累坏了,不住地喘着粗气。
这时,一道雪白色的身影闯入了视线,陌央一路狂奔而来,到得黎夕妤身侧。
它不住地蹭着她的手臂,似在为先前因意志不坚定而伤了主人之事悔过。
“军中可有伤亡?”司空堇宥下了马,走向史华容,问道。
史华容这才缓缓起身,道,“有数十名兄弟被战马踩踏受了伤,好在都是些皮外伤,军中也并无亡者。”
司空堇宥闻言,淡淡点头,而后又道,“吩咐下去,就地休整一个时辰,待天色亮起,便启程赶路。”
“是。属下领命!”
待所有将士都卧地休整后,司空堇宥方才向黎夕妤等人的方向行来。
黎夕妤凝望着他,却觉此刻的他有几分怪异,似是……在强撑着什么?
蓦地,她立即将目光下移,望向他的腰际。
却见一片暗色浮现,与他淡色的青衫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