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寻见了,水源也找到了,将士们有了水喝,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唯独我,我的神色凄楚,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妤来找我时,给我递了一壶水,我真的很渴,毫不犹豫地将之饮尽。
我看得出小妤眼中的愧疚,可她越是愧疚,我的心中便越是难过。
我终于还是问了,问她对司空堇宥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她,可她总是一口否认,我便当真信了。
可这一次,她终不再否认,她告诉我,她与司空堇宥早已互诉衷情……
呵……
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悲哀,可我除了祝福,什么也做不了。
*
腊月初九。
躺在榻上辗转良久,却迟迟未能入睡。
索性便起了身,走至桌案边,提了笔。
就在方才,我的脑中闪过一道身影……
那是毓宜。
初次于京乡城的街道边将他救下时,我并不知晓,他竟会是瀚国王子。
直至那****候在帐外,欲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为了令司空堇宥早些得到兵马与权势,我曾与两人做过交易。
第一人,是季寻。
初入夔州时,正逢夔州大旱,百姓们难抵暑情,接连死去。而我在那时向季寻提出要求,只要他肯将兵权交予司空堇宥,我立刻便施药救人。
第二人,便是毓宜。
为了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毓宜扬言愿以任何为报。我看中了他的王子身份,便请他放下两国之间多年来的纠葛,与司空堇宥交好。并在往后的危急关头,能够及时相助于司空堇宥。
当然,这件事,除了我与毓宜,便再无第三人知晓。
而我之所以要做这两笔交易,与其说是为了司空堇宥,倒不如说是为了小妤。
我深知小妤的性子,她深爱司空堇宥,断然不会离开他。
而那时的司空堇宥羽翼未丰,手下若是没有兵马,身后若是没有靠山与倚靠,那么他将会面临空前的险境。
我不愿看小妤涉险,不舍得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
腊月初十。
今日,我独自一人于墨魂谷中闲走。
我静下了心,穿行在被冰雪覆盖的谷中,这才发觉此处甚美。
亭台楼阁,山水俱全,若是到了春夏时节,怕是更有另一番美意。
我最终于墨魂谷祭坛前站定脚步,仰望着巨大的石像。
石像是一条粗壮的蝮蛇,吐着长长的信子,单是一眼望去便觉惊骇无比。
在这墨魂谷住了半月之久,我已然了解:蝮蛇乃是墨魂谷的灵兽,若非如今正值严冬时节,我应能随处可见蝮蛇出没。
我听闻,墨魂谷人擅于用毒制毒,且他们皆不畏毒。
这与长生谷倒颇为相似,我们长生谷乃是灵药之乡,且谷中人皆通音律,能够以音为武。
我正盯着巨像出神时,耳畔边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
我连忙转眸,便瞧见了羽前辈。
羽前辈裹着一件厚实的貂裘斗篷,怀中抱着个暖炉,眉眼间盈着三分笑意、七分哀思。
她走至我身边,开了口,“听丘哥哥说,你来自大海的另一端。”
我闻言,连忙向她躬身揖礼,“这还要感谢墨魂谷,百里前辈在我体内种下了一只凤凰蛊,我方能得以重生。”
“你是应当感谢丘哥哥,但你最应感谢的,却是当初肯将凤凰蛊送出的那人。”羽前辈突然转眸看向别处,眼眶竟是一片湿润。
我察觉得到自她周身散布而出的悲痛,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并未打算剖根究底,可羽前辈却兀自说了下去,“三年前,丘哥哥来到墨魂谷,欲向我求得一只凤凰蛊。可我的蛊,早在年幼时便种在了他的身上。说来也好笑,陆信那人……他本不属于墨魂谷,可在这生活久了……呵……”
羽前辈说着,双肩突然轻轻颤抖了一下,沙哑苍老的嗓音中含了几分哭腔。
她不再继续说下去,我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曾想过继续追问。
我明白,我体内的凤凰蛊,正是陪了羽前辈数十年的那位前辈所赠。可他却于前不久离世……
站在羽前辈的身侧,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甚至连安慰的话语也说不出,唯有无措又窘迫地站着。
我垂眸望着脚下厚重的积雪,只觉心头憋闷难耐,原本平静的心绪,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过不了多少时日,我也会离开这人世……”突然,羽前辈如此道。
她的嗓音沧桑又缥缈,我心头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她摇头轻笑,望向我的目光正闪着晶莹的光芒,“如今我命数将尽,时日不多了。唯独还牵挂着丘哥哥……他这一生,太过孤苦……”
回到屋中后,我的心绪久久也未能平复。
我的脑中不时闪过羽前辈沧桑的容颜,她那充斥着哀思的眸子更是浮在眼前挥之不去。
我不敢想象,待数十年之后,我也活到了那般年纪,白发如雪,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
腊月初十,夜。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司寇瑕的出现究竟是天意还是巧合。
自京乡城初见的那一刻起,这个出色的姑娘便爱上了司空堇宥。
她爱得坦坦荡荡,爱得轰轰烈烈,爱得奋不顾身。
这样一个女子,本是令我感到钦佩的,甚至愿意与她交好。
可是司寇瑕的出现,却伤透了小妤的心。
那一场持续了数日的恶战,小妤便在城墙上守了数日。
她最终抚琴一曲,为将士们带去了士气,却终究不及突然带着大军赶来援助的司寇瑕的功劳之高。
司寇瑕来到军中的那些时日里,司空堇宥每日里都会抽空陪她。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日,二人坐在树下,对弈甚欢。
那在我看来只是朋友间的切磋,可看在小妤眼中时,竟令她悲痛万分。
在那一日,我曾问她,是否愿意随我离开?
她并未回答我。
之后发生的一切,竟变得愈发不可收拾了。
潜藏在敌营多年的细作,竟是小妤的表舅。
那时我虽不曾处在战场上,却自旁人的议论中得知了事件的经过。
为了小妤,司空堇宥明知场上有诈,却还是答应与敌方大将比试。
而为了司空堇宥,司寇瑕那姑娘,竟不惜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当司空堇宥抱着浑身是血的司寇瑕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看见他目光中的惧怕与悔恨。
那一刻,我便知道:要坏事了。
司寇瑕被毒箭穿了心,我救不回她。
司空堇宥每日守在棺椁前,魂不守舍。
小妤虽寻回了自己的表舅,可她的脸上,却再也没了笑容。
她甚至已决意要离开,带着她的表舅,纵是浪迹天涯,也不愿继续留在军营。
可她终究未能如愿离开,只因为又一件大事发生了。
司空老爷被人所伤,险些丧命!
小妤不得不放弃原有的计划,留在军中照顾司空老爷。
那些时日里,我替司空老爷诊治,小妤便在一旁守着,眸中时时充斥着悲痛。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便陪她去做一切她想做的事。
那****提着两坛酒,与我纵马去往城郊,一醉方休。
当她说出愿与我一同离开时,那一刻我心中的喜悦无法言表,竟恨不能立刻跪下给苍天大地磕几个响头。
许是当时太过喜悦,我竟然忽略了,小妤那时正醉着……
那一夜,小妤曾问过我,倘若日后有个好姑娘为我而死,我会如何做?
面对这般的问题,我实则有些怔然。
可我思索了片刻后,认认真真地回她:我会坚持自己的心意,选择自己最珍爱的人。
可是小妤她告诉我,她做不到。
她说,“倘若有人因我而死,那么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安安心心地与自己最心爱的人在一起。良心的谴责,内心的愧疚,都足以折磨我一生。”
这一番话,我永远记在了心间,一刻也不敢忘记。
*
腊月十一。
自司寇瑕离世后,司空堇宥好似全然变了一个人。
他变得更加冷漠、更加残忍,甚至当众虐打士兵。
好在我察觉出几分异样,探了他的脉息,方才发觉他竟中了毒。
我自然知晓此事不简单,故而反对小妤去追查真凶,可我不曾想到,她竟还是独自一人去查了……
而这一查,便出了大事。
跟随在司空堇宥身边多年的兄妹二人竟是潜藏在军中的叛徒,闻人贞害得司空老爷沉睡数月,而闻人玥又害惨了小妤。
小妤被人掳走的那个夜晚,我的心底慌乱极了,莫大的不安涌遍周身,甚至令我感到害怕。
我与司空堇宥二人去往城东,却在途中遇上了敌人。
虽不知为何,司空堇宥竟放弃了继续寻人的打算,转而回了军营。
可我太过担忧小妤的安危,我追着那黑衣人,一路追去了城东的墓陵。
呵……
说来也好笑,一个耗尽了人力、物力,花费了一月之久方才建成的墓陵,最终竟不曾葬下司寇瑕的棺椁!
触动墓陵机关的那一刻,我惊骇的同时,却也深深地折服于司空堇宥的城府。
我被困在那机关暗室中整整一夜,那一夜我的心中只有小妤,几近癫狂。
待我赶回军营,瞧见浑身是血的小妤,瞧见她血肉模糊的胸膛时,一颗心便也跟着碎了。
在那一刻,我终是下定决心,无论小妤愿意与否,我都一定要带走她。
我不能再任她留在司空堇宥的身边,否则终有一日,她会没命的!
于是接下来的时日里,我一边为小妤医治伤势,一边暗自为离开做着准备。
那些时日里,我的心中是欢愉的,只要一想到余生都能与小妤在一起,我便开心得睡不着觉。
而我这太过美好的幻想,终结于那一刻。
那日,我寻了小妤许久,最终得知她回了自己的帐子,便满心欢喜地赶了去。
可我瞧见了什么啊……
我瞧见她坐在床榻边,手中抓着枚玉簪,盯着出了神。
那玉簪于我而言并不陌生,甚至算得上是刻骨铭心。
只因为,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是为了那枚玉簪而存在的。
小妤曾告诉过我,那枚玉簪于她而言十分重要,却并不属她所有。
自她遭受水刑后,那枚玉簪便丢失了,我寻了许久许久,都不曾寻见。
故而,当我瞧见玉簪出现在小妤手中的那一刻,从前的无数疑惑竟都迎刃而解了。
原来,那玉簪是司空堇宥母亲的遗物,原来我为之付出的所有努力与心血,真相竟是这般……
仿佛在顷刻间,我的天地崩塌了。
哪怕如今,甚至往后的年年岁岁,但凡我再思及那一幕,一颗心便痛得无以复加,似要被生生撕碎。
可我怨不得小妤,更怨不得司空堇宥。
要怨,也只能怨我自己太过愚钝,怨我后知后觉,怨我从不曾懂得小妤的心思。
也便是在那时,我彻底明了:小妤对司空堇宥的情意,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
纵是我强行将她带走,她也不会快乐。
而小妤不快乐,我便更加不会快乐。
之后的半月里,我始终躲着小妤。
并非不想见她,而是我不知自己该要如何面对她……
我也终于明白,我无法带走她,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地随我走。
遂,我算好了司空老爷转醒的时间,又为小妤准备了无数灵丹妙药,留下一封信后,便离开了。
那一次的不告而别,我似是耗尽了一生的勇气。
我早该回到长生谷,却因着小妤,一再拖延。
我不敢与她道别,生怕看到她,便会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
因为,这么多年来,但凡是小妤开了口,我便舍不得拒绝……
只要她开口,说出任何一句挽留的话语,我想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留下,再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
可我知道,哪怕是心甘情愿地沉沦,我也已然没有那个资格。
正好似如今,我活了下来,不再受长生谷的任何拘束,我全然可以回到荣阳城,去见她……
可纵是我心中再思念,思念到发了狂、犯了癫,我也……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