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州。
军营。
司空堇宥坐在桌案前,桌面上放置着一只大匣子。
那是黎夕妤用来珍藏贵重之物的匣子,本有一枚玉佩,一只玉簪,一只玉镯,以及一个木人。
如今这匣子里多了一只木人,被他夜夜放在枕边,不时将其内的物品拿在手中痴痴观赏。
今日也不知怎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处理军务,便将这匣子自内室取出,置于桌案前。
他取出匣子里的玉簪,将其握在掌心,以指尖来回摩搓着。
簪身上的裂缝依旧清晰,当年他有多痛恨,如今便有多痛心。
他不由得想起些许往事,想起了……与黎夕妤的初见。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日子……
司空堇宥的思绪刚回到那一日,却突闻一阵脚步声响起,便生生拉回了他的念想。
他有些不悦,蹙眉望向不经通报便闯进帐中的白衣男子。
瞧出司空堇宥的不悦,张业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笑道,“怪只怪将军太出神,我在帐外唤了三声也不见将军回应,这才贸然闯了进来。”
司空堇宥闻言,将玉簪放回匣子,挑眉望向张业,不言。
张业直起身子,唇角仍旧挂着一抹笑意,却道,“半年前将军自应州归来后,便终日冷着脸面,黯然销魂。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也能够猜到,将军的心绪必定与夕姑娘有关。”
张业说罢,只见司空堇宥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然眼眸深处渐有悲痛漫涌,令他握起了双拳。
片刻后,司空堇宥忽然松开手,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帐顶,话音苍凉且缥缈,“近些时日,我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先生能否为我算上一卦?”
张业听后挑眉,笑着摆手,“将军说笑了,我不过是个观星之人,能够依照星辰推测气象,却万万不会与人算卦。将军若当真有此念想,倒是可以于城中寻一位卦象高人,请他为您算上一卦。”
司空堇宥听后,眸色渐渐暗了下去,而后摆手道,“罢了,我从不信鬼神,更不信所谓的天命。想必是近日有些操劳过度,这才会心生郁结。”
“将军不必忧虑,现如今这局势,于我们而言,已渐有转机。”张业笑得高深莫测,手中的羽扇挥了挥。
眼下正值寒冬,张业挥舞羽扇的动作被司空堇宥瞧在眼中,只觉有些滑稽。
可他没有半点笑意,漠然地瞥了张业一眼,便垂下眸去。
这半年来,他机关算尽,煞费苦心,能够将敌人击退至百里外,已是一大收获。
而接下来,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将军,今日我带了一人前来见您。”张业突然敛了笑意,声音不咸不淡,却颇有几分神秘之感。
“何人?”司空堇宥再度瞥了他一眼,沉声问。
“将军见过便知,定不会令您失望!”张业说着,蓦然拍了拍手。
随后,便有人掀开帐帘,自帐外走了进来。
来人一袭黑袍,肩上又披了一件厚重的玄色狐裘斗篷,整张脸面掩在斗帽下,令人看不真切。
司空堇宥望着来人,眼眸中的光亮越来越盛。
待来人走近,他摘了斗帽,便迎上了司空堇宥的目光,“司空将军,我回来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瞧着那熟悉的面庞,司空堇宥猛地站起身,抬脚便向来人走去。
到得男子身前后,司空堇宥伸出手臂,沉沉地按住了他的肩头,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季寻。”
眼前这人,正是一年未见的季寻。
一年前,司空堇宥随着黎夕妤跳下了山巅,季寻等人便被迫投降。
虽说是投降,可进入敌营后,季寻忍辱负重,佯装归顺,实则却暗中与投降的大军联络,始终扮演着暗地里的领导者的角色。
可为此,季寻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譬如他脸上狰狞的刀疤,譬如他断了一指的右手。
而经历了一番折磨的季寻,如今已全然褪去了从前的孩子心性,他的目光愈发坚定,举手投足间皆透着沉稳与卓然。
司空堇宥将他的变化看在眼中,沉声又道,“这一年来,辛苦你了。”
季寻却蓦然眯起双眼,冷冷地开口,“厉澹那老贼,他害死了我的父亲,又残害了整个季家,这笔账……我总要找他清算!”
司空堇宥收回手臂,目光移向别处,其内满是阴寒,“他那人,连至亲手足都杀害了,又怎会放过你们野心勃勃的季家?”
季寻握紧了双拳,眼中仇恨遍布。
半晌后,他的心绪渐渐平复,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你肯派人于暗中助我,否则我未必能够成功逃脱。只不过……他们为了掩护我,几乎全都葬送了性命。”
“只要目的达到,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司空堇宥不以为然,冷冷地回。
“既然季将军也已回归,那么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张业在这时开了口,问道。
司空堇宥听后,再度望向季寻,问,“这一年来,你对敌军了解了多少?”
“虽不能保证全然摸透,但了解七八成,不是问题!”季寻当即便回。
“好!”司空堇宥拂袖,将双手负于身后,“只要那兄妹二人还活着,便会对我造成极大的威胁。接下来的目标,便是他们!”
张业闻言点了点头,表示赞成,“那兄妹二人实在棘手,却又不得不除。而只要将他们除掉,接下来再对付厉澹,便也容易得多了!”
“季寻,念在你刚回归,先回去歇息一日。明日辰时,我自会去寻你。”司空堇宥下了令,眸色幽深。
季寻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欲言又止。
他向着司空堇宥拱手行了一礼,便蓦然转身,离开了。
张业目送着季寻离开,半晌后方才转眸,轻声道,“他身处敌营一年之久,将军是否还能全然信任他?”
“呵……”司空堇宥冷笑,“倘若他有异心,我不会手下留情。”
永安寺。
天降飞雪,冰冻三尺。
这一日,有十几名大夫迈入同一间门槛,却最终摇头叹着气,无奈离开。
“您可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大夫,难道便真的没有法子了吗?”当最后一名大夫提着药箱向外走时,厉莘然追了上去。
“老夫如今年岁已高,若不是当年受恩于王爷,是断不会舟车劳顿赶来这千里之外的应州城……”大夫头发花白,摇头叹道。
厉莘然双眉紧锁,目光中竟含着几分祈求,“您再试一试,她如今不过桃李年华,她还这么年轻,她的余生理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李大夫,算是我求您了,您再想想办法,救救她啊……”
饶是厉莘然如此恳求,大夫也依旧无奈地摇头。
“恕老夫直言,这姑娘的身子早就到了强弩之末,若不是这半年来有药物撑着,加之她曾经承了高人的恩,服用过许多灵丹妙药。否则……她怕是早就没命了。”
大夫说着,向厉莘然拱手揖了一礼,“老夫行医多年,这姑娘命数已尽,王爷您……好自为之。”
说罢,大夫赫然转身,决绝离去。
厉莘然目送着大夫的身影,一双眼眸渐渐沉了下去。
“这姑娘命数已尽……”
命数……已尽?
不,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厉莘然紧握着双拳,于屋外站立良久,飞雪落在他的衣发与肩头,他险些要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半晌后,他渐渐平复了心绪,眨了眨红润的眼眸,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黎夕妤靠坐在床边,面色煞白无比,眼眸空洞,浑身上下皆透着死寂。
她依旧是一身比丘尼的打扮,身形瘦弱到如同一支枯枝,一阵风便能吹倒。
厉莘然步伐沉重,颤抖着走至床边,在她身侧坐下。
“李大夫已想出医治之法,阿夕,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厉莘然嗓音沙哑,眼眶中竟逐渐盈了泪水。
靠在床边的女子无半点情绪,她张了张口,声音虚弱,“你不必安慰我,我的身子状况,我自个儿心里最为清楚。”
半年已过,自她削发至今,竟仅有半年。
而半年来,她未能参悟任何佛法经文,寺中的高僧从不曾过问她的事。
仿佛除了一身装扮有所改变外,她还是俗世中人。
半年间,厉莘然为她请来许多大夫,也终究未能治好她的双眼。
甚至,就连她孱弱的身子,也日渐衰败,竟只能撑上这半年……
看来当初大夫所说过的“三年五载”,也不过是安慰她的假话罢了。
不过对此,她并无不满。
与其整日里饱受病痛的折磨,倒不如早些离去,便也能解脱了……
左右在这古寺中,她所有的坚毅与倔强都已被生生耗尽,倒不如看得通透豁达些。
如此也不枉她拜了这半年的菩萨……
“阿夕,不会的!不会的!”厉莘然紧紧握着拳,强忍着泪水,“我不准你就此离开!你还这么年轻,这世间还有太多的美景你都不曾看过……”
“即便我再多活个两三年,没有了眼睛,依旧看不见美景。”黎夕妤的口吻不咸不淡,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话语。
厉莘然却一时无法接受,他突然握住她的双手,“你随我走,我带你离开此处。天涯海角,定有能够医治你的神医!”
黎夕妤并无力气抽出自己的双手,便任由他握着,却苦笑了一声,“离开?事到如今,我还能去何处?这永安寺便是我的家,寺中诸佛是我的天,身上麻衣是我的地,我的天地仅有这般大小,哪里也去不得了……”
“阿夕,我……”
厉莘然正想说些什么,房门却在这时被人推开。
来人是最初起便为黎夕妤诊治的那位大夫,此刻他端着一碗汤药,缓步走来。
熟悉的药草气息扑入鼻中,黎夕妤眨了眨眼,轻声道,“大夫,烦请您先将汤药放在一旁,此刻我无甚胃口,什么也咽不下。”
大夫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依照黎夕妤的意愿,将汤药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随后,他踱步走向厉莘然,向他俯身拱手,迟疑了许久,方才开口,“王爷,这是老夫为姑娘煎的最后一碗药了……”
“你也要走?”厉莘然双眉紧锁,有些惊诧,亦有些悲痛。
大夫垂下眸子,叹道,“这姑娘的身子是好不了了,实不相瞒,她最多再能撑三日……”
“你胡说!”厉莘然赫然起身,愤怒地拂袖,低吼道,“当初你为她诊治时,分明说过她还有三五年的期限!如今不过短短半年,怎会就没得治了?”
大夫的身子微微一颤,惶恐的同时却也无奈至极。
他瞥了眼床榻上面无表情的黎夕妤,又望向厉莘然,沉声回道,“这寺中清贫,本就不适宜养伤,且这姑娘的心早就死了,纵是强迫着撑下去,于她而言也不过是煎熬……”
听了大夫的话,厉莘然沉默了许久,最终闭起双眼,问,“当真再无任何法子?”
大夫摇头,“老夫已尽力了……”
“呵……”一声轻笑响起,黎夕妤转首望来,“我在这寺中也住了将近一年了,始终承了大夫您诸多恩情,我无以为报,只能祝愿您余生安乐。”
大夫望向黎夕妤,最终长叹一声,便转身离去。
厉莘然终是难抑心中的悲痛,也夺门而出。
独留黎夕妤一人靠坐在床边,一双手紧紧攥起了盖在身上的棉被。
忽有鲜血自嘴角溢出,为她煞白的面色平添了几分凄美。
她仰头抵着墙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原来这一生,如此之短。
原来她的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终结……
黎夕妤睡熟了,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中她仿若回到了孩童时代,那时她还很年幼,母亲尚在人世。
她站在院中,母亲便在身前不远处,冲她招手,冲她笑。
她没有半点犹豫,迈着轻小的步伐,向前方冲去。
她最终投进了那温暖的怀抱,被娘亲抱着,发出铜铃般的笑声。
“夕妤……”她埋首在娘亲的怀里,头顶传来娘亲的呼唤,一声又一声,温柔又好听,“夕妤……夕妤……”
“夕妤……”突然,娘亲的声音变了,变得低沉且苍凉,竟像是男子的嗓音。
她一时有些惊讶,连忙抬起头,望向娘亲的脸庞。
却没想到,娘亲不仅声音变了,就连样貌也变了。
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男子,乌黑的发,深邃的眸,刚毅的轮廓……
这样一张脸庞令她受了惊吓,她的心“噗通噗通”地颤抖着,却未曾想过要逃脱他的怀抱。
相反,他的怀抱很温暖,望着她的眉眼也很温暖。
而开口唤她时,声音温润,透着深切浓厚的眷恋。
从来没有人,能将她的名字唤得如此好听。
“夕妤……”他又唤了一声,眼中竟含满了悲痛。
下一刻,她骤然陷入黑暗之中,眼前再无那温暖的怀抱,耳边也听不见任何呼唤。
黎夕妤醒来了,她睁开空洞的眼眸,动了动手指。
却发觉一只手被人紧紧攥着,尚且有些温热与粘稠,似是有液体流过。
“阿夕,你醒了!”厉莘然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她听得出他的激动与喜悦。
“我睡了多久……”她轻声问道。
厉莘然抬袖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眨了眨眼,回道,“两个时辰。”
黎夕妤有些怔忡,“两个时辰……竟会如此之长。”
说罢,她动了动,想要起身。
厉莘然见状,连忙将她扶了起来,“既然醒了,那便将药喝了。”
黎夕妤却轻轻摇头,“我想弹琴……”
厉莘然怔住,片刻后冲着屋外扬声道,“去取一把琴来,越快越好!”
“是!”很快便有人应声,领命去取琴了。
约莫一刻钟后,一架古琴放在了黎夕妤面前。
她跪坐在地,面对着屋门,双眼望着前方,一双手抚过琴弦。
琴弦带给她熟悉的触感,可这终究不是从前那人送她的凤尾琴……
“叮……咚……”
她的指尖撩拨在琴弦之上,很快便传出清脆悦耳的音符。
厉莘然站在屋外,负手望着她,双唇不停地颤抖着,眼眸中似是充了血,猩红无比。
风雪不歇,已接连肆虐了数日。
黎夕妤的烟灰色布衣被风吹起,有雪花飞进屋中,落在她周身。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可弹琴的十指却未曾受到半点影响。
那样婉转却凄凉的曲音,是厉莘然此生头一次听闻。
早在两年前,黎夕妤跟随司空堇宥回到荣阳城,寻找黎未昕与季杉报仇时,他便听闻她琴艺超群。
今日有幸一闻,当真是精妙绝伦,曲音无双。
她的琴声中透着浓浓的哀思,眼角亦有两行清泪滑落,却很快被风吹干。
厉莘然紧紧握着双拳,他想要留住这琴音,留住这弹琴之人。
可是,他终究是骗了她……
实则她这一觉,睡了整整两日……
而先前数日她始终卧榻在床无甚力气,今日醒来后竟有力气弹琴……
这样的景象,即便再美,也终究令他无法承受。
“噗……”
突然,一口鲜血自黎夕妤的口中喷涌而出,溅在琴身上。
琴音戛然而止,她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停止了拨动。
下一刻,又是大口的鲜血喷出,她直直倒了下去。
她仍旧睁着眼,泪水却如泉涌,流淌不休。
厉莘然见状,本想冲进屋中,却听见黎夕妤微弱的声音,“我想……一个人……”
他唯有站定脚步,尊重她的意愿,泪水却同样汹涌而流。
永安寺正门。
一名男子身穿明黄色华袍,不由分说地便闯进了寺中。
他很快便被人拦下,拦他的人自是厉莘然安布在寺中的侍卫,“你是什么人?”
男子只是冷冷地瞥了侍卫一眼,便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将他打倒在雪地中。
“快……拦住他!此人身份不明,绝不能让他入内……”侍卫自地上爬起,拭去嘴角的血迹,大声吼着。
很快,便又有人挡在了男子的身前。
男子面目阴沉,对于这些挡路者,他毫不犹豫,挥拳便打。
然仅仅只是拳头,竟也震慑了所有人。
“我来找人,不愿生事,你们若是识相,便闪开!”男子开口,声音低沉,却透着股狠戾。
“快去通报王爷……”
有人小声说着,有人立即转身,向前方跑去。
男子眉梢微挑,如画的眉眼间凝着浓浓的担忧,脚下的步伐却未曾减缓,却跟着前方的人。
周遭的侍卫似是怕了他,便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却迟迟不敢动手。
而他似是觉得自己速度太慢,走着走着竟突然跑了起来。
他越跑越快,步伐中透着焦促与不安。
起初尚在寺外时,他便听见了一阵熟悉的琴音,却不想刚一迈入寺门,那琴音便戛然而止。
直觉告诉他,弹琴的人……出事了!
他心急如焚,没有时间自报身份,便唯有以拳头解决挡路的人。
而待他抵达一处院落,放眼望去,瞧见那再熟悉不过的人竟倒在了冰凉的地面……
她嘴角的鲜红血迹生生刺痛了他的眉眼。
他大步跑去,正要迈入门槛时,却突然再度被人拦下,“什么人?”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倒在地上的女子,却连看也不看拦在身前的手臂。
同样的,他选择了以拳头解决问题。
他一拳挥去,力道之狠,令厉莘然未能招架得住,连连后退。
男子便趁势闯进屋中,到得黎夕妤身侧,跪坐在地,将她抱在了怀中。
“小妤……小妤……”他出声唤着,却见黎夕妤双眸空洞,面色煞白,显然是到了强弩之末。
而听见他的呼唤后,黎夕妤突然怔住,原本没有任何情绪的脸上,霎时间便多了些不同的情愫。
“辛……子阑?”她颤抖着,轻声问道。
“是我……是我!”男子重重点头,一双眼眸竟在顷刻间变得通红。
“小妤,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辛子阑一边说着,一边自袖中摸出一只瓷瓶,后又自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塞进了黎夕妤的口中。
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这几年来,唯有他会时不时地变出一粒药丸,塞进她的口中……
她下意识地便要将其吞下,可药丸卡在喉头,却如何也下不去。
辛子阑见状,正想开口时,却听黎夕妤道,“我……我好想……好想见……他……”
她的泪水不停地流淌,却紧紧抓着辛子阑的衣角,仿佛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般。
辛子阑听闻,连连点头,却道,“小妤,你将这药咽下去,你把它咽下去,我就带你去见他……”
黎夕妤听后,竟当真尝试着想要将药丸咽进肚中。
辛子阑伸手抚着她的脖颈,一边抚,一边转头朝屋外吼着,“都愣着干什么,拿水来啊!”
此时屋外围着近百名的侍卫,乃是厉莘然所有的人手,他全都安排在这寺中。
然侍卫们却面面相觑,皆转眸望向自家主子。
厉莘然双眉紧锁,他满怀敌意地盯着这突然闯来的男子,见黎夕妤紧紧抓着此人的衣角,一时间心痛无比。
就在他抬脚踏入屋中,要去为黎夕妤倒杯水时,那粒卡在她喉头的药丸,便被她努力咽了下去。
辛子阑终是松了口气,却伸指探向黎夕妤的手腕。
当手指搭放在她脉间的那一刻,辛子阑的身子,狠狠地颤了颤。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双眼,瞧着那被泪水浸湿的眼眶,顿时悲愤交加,然更多的却是怜惜。
黎夕妤的嘴角依旧溢着鲜血,辛子阑伸手替她擦拭着,动作轻柔,仿若正对待着绝世珍宝。
“辛子阑……”黎夕妤开口唤他,脸上竟露出了这半年来从未有过的脆弱与无助,哭嚷着,“我看不见你……看不见你……”
辛子阑的心一阵阵地疼着,他将她抱得更紧了,附唇在她耳畔,“有我在,你的眼睛会好起来的……”
厉莘然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瞧着那相拥在一起的二人,头一次发觉,自己竟成了局外人。
他咬紧了牙关,冷冷地开口,“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擅闯佛门重地!”
辛子阑并未理会他,甚至根本不曾将他的话语听在耳中。
他的满门心思,全在黎夕妤的身上。
突然,黎夕妤抓着他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道,“辛子阑,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
此言一出,厉莘然猛地向后退了两步,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辛子阑,他沉沉地点头,一把将黎夕妤打横抱起,转身便向外走去。
屋外尚且守着近百名侍卫,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厉莘然,不知所措。
厉莘然盯着那明黄色的身影,一时间怒从心生,竟是万分不甘。
此时此刻,他的脑中仅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人将黎夕妤带走,否则,他将会一无所有……
故,他大掌一挥,下了令,“拦住他!”
辛子阑踏出门槛,见前方有无数挡路人,便冷笑了一声。
随后,他缓缓将黎夕妤放下,揽着她的腰肢,轻声问道,“小妤,能站住吗?”
黎夕妤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轻轻点头。
厉莘然凝望着那站在风雪中的两道身影,眼中先是闪过几分嘲讽,却很快又被悲痛所填满。
他手下仅剩的所有人手都在这院中,他自信这个男子闯不出去。
可他看向黎夕妤,本以为她会向他求情,却不想……
她只是紧紧抓着身侧的人,脸上的泪水已被风干,脸上却是一派沉然。
她竟半点……也不曾感到担忧与害怕。
仿佛她对这个男子,无比信任。
辛子阑一手揽着黎夕妤,另一只手则探入怀中,摸出了一支玉箫。
“今日我辛子阑势必要带走小妤,谁若敢拦我,便休怪我不留情面!”
说罢,他将玉箫凑至唇边,轻轻吹奏着。
在他执起玉箫的那一刻,已有人挥舞着刀剑向他冲来。
然下一刻,悠扬的萧声响起,如行云流水,婉转轻扬。
一时间,萧声起,伴着风雪,纷纷扬扬。
萧声响彻整座院落,原本横眉冷眼的侍卫们却纷纷丢了武器,抱头大叫。
随着辛子阑的吹奏,侍卫们纷纷倒地,躺在地上抱着脑袋,痛苦地喊叫着。
厉莘然也被这萧声所波及,他显然不曾想到这个男子会有如此强悍的本事。
最终,厉莘然承受不住这强大的压迫,跪倒在地。
而站在辛子阑身侧的黎夕妤,她虽听见了萧声,却丝毫不曾感到半点异样。
她只是有些惊奇,怔怔地望向身侧的男子。
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够想象得到,此刻辛子阑的神色,该是怎样的愤怒与怜惜。
至于那萧声,她始终记得从前的辛子阑不通音律,无论是弹琴还是吹箫,最终传出的曲音总是难听至极,令人无法忍受。
可她不曾想到,原来辛子阑竟也能吹出如此美妙的萧声……
且,他这萧声威力无穷,竟还能……伤人!
待所有人都倒下后,辛子阑停止了吹奏,将玉箫塞进怀中后,便又一把将黎夕妤抱了起来。
“小妤,你若是累,便睡会儿。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害怕,什么也不用担心……”辛子阑低声说着,嗓音无比轻柔。
黎夕妤当真有些累了,便靠在他怀中,闭上了双眼。
已记不得有多久,她不曾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与安心。
辛子阑的出现,令她早已死寂的心,突然便开始了跳动。
她信任他,宛如从前那般,深信不疑。
而这样的信任,不会因被那人抛弃而彻底消弭。
只因她知晓,辛子阑与所有人都不同。
有他守在身边,她可以肆意地去做任何事情,她可以全然地,放声哭或笑。
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越走越远,厉莘然咬牙站起了身,心中再多的不甘,也凝结成了悲凉。
他在这寺中守了她近乎一年,自半年前她削发为尼后,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出要带她离开。
却通通被她拒绝了。
然,这个人,他贸然地闯来,却令她露出了那般脆弱的神情。
甚至,她毫不迟疑地,便要随这人离开……
她病入膏肓,已无多少时日,可心中想着念着的,还是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