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身前的僧人伸手探入怀中,自其内取出一封书信,呈在她面前。
黎夕妤眉梢轻挑,倒是有些惊诧,一边接过书信,一边问道,“敢问大师,这信是何人留下的?”
“女施主看过便知。”僧人双手合十,如此回。
黎夕妤便也不再犹豫,当着僧人的面将书信拆开。
娟秀的字迹中透着些许沧桑,当瞧见“丫头”二字时,黎夕妤的眼眸,竟霎时蒙了一层雾气。
丫头,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伯父已经走了。不必感到忧伤,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而我唯一牵挂不下的,便是你与堇宥。堇宥那个孩子,总是以自认为最正确的方式来保护他最在意的人,可他的心……谁又能懂?
丫头,倘若还有可能,伯父希望你能够永远陪在堇宥身边,他是我这一生的骄傲,若非情势所逼,他不会负了你。我走后,只需请人将我的尸首送回荣阳城,葬在司空府花园的杜鹃树下……
丫头,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伯父在另一边,会将最好的祝愿带给你,你要永远坚强下去。
一封书信,就这般写了两页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黎夕妤紧咬着下唇,不令其滑落。
哪怕方才跪在他床边,僧人们为他超度时,她都未能留下一滴泪。
而眼下,她更不能展现出分毫的脆弱!
她努力地深呼吸着,待心绪稍稍平复后,她方才抬眸望向身前的僧人,双手合十,问道,“大师,敢问我伯父,他是何时将这信交予您的?”
僧人微微颔首,面上始终无甚情绪,开口回道,“一个月前,这位施主曾在寺中求过一签,又请老衲为其解签。那之后不久,他便将这书信交予老衲,请老衲待其登上极乐后,再将这信转交给女施主。”
黎夕妤闻言,心头蓦然一震。
她如何也想不到,竟早在一月前,司空文仕便已然知晓了自己的命数。
而他走得那般安然,甚至无半点怨念,无半点遗憾……
黎夕妤眨了眨眼,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对高僧道,“大师,今日为永安寺招来祸患,全是我一人之过,无论是怎样的惩罚,我都接受。”
黎夕妤此言却令高僧摇了摇头,而后道,“女施主无须自责,这一切皆是命数使然。不必喜,更不必悲,亦谈不上过错与惩戒。女施主乃是献王爷亲自送来寺中的客人,日后只管静心住在寺中便可。”
“况且……”高僧突然话音一转,“女施主与佛门颇有缘分,佛祖尚且慈悲为怀,我等众僧又怎会为难于你?”
听了高僧之言,黎夕妤又扬了扬眉,想起从前去往京乡城云来寺祭拜时,云来寺中的僧人也曾与她说过同样的话语。
说她……颇有佛缘。
她仍旧不懂得此言究竟有何深意,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她的目光稍稍一暗,不愿再细思,便再度向高僧行了一礼,道,“多谢大师提点。”
说罢,她蓦然转身,便离开了。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手中依旧捏着那封书信,手臂却轻轻颤抖着。
黎夕妤于日暮时分寻到厉莘然。
他正站在后院一条小溪边,已换了身干净白袍,双手负于身后,背对着她。
黎夕妤渐渐走近,直至站定在厉莘然身侧,他也不曾有所动作,甚至……连看都未曾看她一眼。
对此,黎夕妤心中无半点异样之感,便随他一同站在溪边,垂首望着清澈溪水中自己的倒影。
天边晚霞绵延万里,天地间笼罩着一片红晕,映在溪水中,五光十色,波光粼粼。
黎夕妤并未急着开口,她的心绪一片平静,难得愿意与他如此静心相处,便希望能够保持这样的状态,与他多待片刻。
可是显然,厉莘然并不能做到像她这般沉得住气。
他轻声开口,嗓音有些缥缈,亦有些低沉,“阿夕,你找我……有何事?”
黎夕妤不免有些惊讶,转眸去看他,却只瞧得见他刚毅轮廓下的侧颜。
“呵……”他突然低笑了一声,又道,“若不是有事请我帮忙,你又怎会主动来寻我?”
听得出他话语中的苦涩与失落,黎夕妤的心,竟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她不再看他,转而继续望着溪水中的倒影,瞧着自己苍白的容颜,开口道,“既然王爷已猜到我的心思,那我便直说了。”
她突然握起了双拳,心口有些憋闷,“伯父临终前的遗愿,希望能够回到司空府,长眠于府中花园杜鹃树下。”
她说罢,察觉到身侧男子的气息突然有了变化,自溪水倒影,可以瞧见他的身形,异常僵硬。
半晌也未见他回话,黎夕妤沉了沉眸子,便又道,“王爷若是肯放我出寺,我自然是希望能够亲自送伯父回去。如此一来,倒也不用再劳烦王爷安排人手,乃是两全之策。”
“阿夕,”他突然唤她,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她,“你明知道,我不会放你离开。你也知道,但凡是你其他的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黎夕妤也转身望着他,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缓缓勾起唇角,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劳烦王爷费心了。伯父于我而言便如亲生父亲一般,还望您能加派人手,务必要将他安然送回。”
厉莘然听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阿夕,若是我亲自去送人,你是否……会开心些?”
黎夕妤先是一怔,转而笑得更深了,却道,“王爷身经百战,若能由您亲自护送,自然再好不过。”
她话音落后,只见厉莘然的神色蓦然一变,一双眼眸中充斥着浓浓的悲痛,似是受了天大的打击般。
而后,他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却点了点头,道,“我近日正有事需要回京一趟,自会将司空伯父安然带回好生安顿,遵照他临终遗愿,葬于司空府花园杜鹃树下。”
厉莘然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然他刚走出几步,身子便突然顿住,并未转身,却道,“即便我离开了,但这寺中的侍卫,也断然不会有所减少。阿夕,莫要怪我狠心禁锢你,我只是很害怕……害怕你会有危险。”
话落,厉莘然再不停留,大步离去。
黎夕妤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落日余晖照在那洁白的衣袍上,将他映衬得宛如世外谪仙,孤傲却又寂寥。
心底泛起几分苦涩,黎夕妤颓然地垂下双眸,周身遍布着悲痛与落寞。
半晌后再抬眸,厉莘然的身影已去向远方。
她原本握起的双手缓缓松开,低喃出声,“厉莘然,对不起了。我身边的人接连死去,我无法再承受更大的痛苦,只盼你能离我远些,越远越好……”
厉莘然于两日后的辰时出发,只带了两名侍从,与一驾马车。
临行前,黎夕妤站在永安寺门下,与厉莘然道别,与司空文仕道别……
她站在马车边上,掀开车帘探头向里望去,她看着那熟悉无比却又渐渐变得乌黑的面孔,看着他僵硬笔挺却又再也不会动弹的身躯,掩在袖中的另一手便紧紧握起。
她盯着他许久,方才放下车帘,退至车后。
厉莘然正站在一旁,在他身侧则立着一匹健壮的马儿。
黎夕妤踱步至他身前,微微颔首,“王爷,多谢了。”
她正说着,却见厉莘然伸手探入袖中,片刻后竟掏出了一把匕首!
熟悉的色泽,熟悉的样貌,正是她的“羽晖”!
黎夕妤心惊不已,犹记得几个月前在夔州山巅,这把匕首曾坠落雪地中,便再无踪迹。
这两个月来,她总是惯常性地将手探入袖中,企图去触摸“羽晖”。
可每每摸了个空后,心中便怅惘不已,甚至曾一度认为她这一生都再也不会见到它,不会再有机会将其握在掌心。
却不想……
“王爷,这……”黎夕妤的眸中突然有了光亮,虽然惊奇,却难抑心底的欢喜于激动。
厉莘然将“羽晖”呈至她面前,以手指摩搓着那冰冷的刀鞘,道,“当初司空堇宥将你交给我照看时,曾留下这样一柄匕首。他称这把匕首乃是你随身佩戴的武器,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便不得交予你。”
厉莘然的目光有些清冽,又道,“如今我将启程去往京城,不能在你身边照看,左右权衡下,决定将这匕首交给你。但你要时刻记得,有了武器并不代表你就能够肆意而为,这里如何也是佛门圣地,见不得血光。况且,我留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侍卫,都能轻而易举将你制服。我只是担心会有敌人潜入,你有了武器在身边,便也多了几分保障。”
对于厉莘然之后说的话语,黎夕妤并未听进耳中。
她双手颤抖着接过“羽晖”,将其握在掌心的那一刻,熟悉的触感令她眼眶酸涩,竟有些想要落泪。
而她的脑中,则不合时宜地,闪过了司空堇宥的面容。
某些事情,在昨日看过司空文仕留下的书信时,她并不愿耗费心神去深究。
然此刻将“羽晖”握在掌心,她仍旧不敢去细思,却难抑心底的震荡。
半晌后,厉莘然的声音再度自头顶响起,显得十分落寞,“阿夕,我就要走了,你便没有什么话,想要与我说吗?”
黎夕妤闻言,将匕首塞进怀中,转而抬眸去看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道,“王爷,一路顺风。”
她所能说的,也不过是这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
对于他心中所期盼的,她并非不知,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突然,身前的男子张开了双臂,竟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进怀中。
他手臂的力道十分之大,将她抱得很紧,令她险些要喘不上气。
黎夕妤本想挣扎,却发觉他的双臂正轻轻颤抖着,心头不知怎的便泛起一股酸楚。
故而,她也并未挣扎,只是任由他抱着,却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哪怕是在这种分别的时刻,她也依旧,给不出半点回应。
片刻后,他附唇在她耳畔,以仅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低声道,“阿夕,等我回来。你想要做的,我会努力替你完成,会替你报仇。若是可能,我更愿意带你离开……”
他的话语飘进耳中,黎夕妤总觉有些沉重。
仿佛他即将要面临的,不仅仅是京城。
可她也并未多想,只当他这是临别前的不舍。
却也同样,未发一言。
厉莘然终是缓缓松开双臂,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似是知晓再踌躇下去也不会等到她的半点回应,便迅速翻身上了马。
而后,他再无半点留恋,纵马离去。
马车也随之跑了起来,黎夕妤盯着车身良久,目光渐渐变得迷离,仿佛透过那一层隔板,她便能瞧见躺在其内的人。
直至人马远去,直至视线中再也没有他们的身影……
一切喧嚣消散后,终是要归于平寂。
黎夕妤转身,行走在并不算陌生的道路上,自怀中摸出“羽晖”,紧紧攥在掌心。
在这偌大的永安寺,周遭高墙林立,寺中随处可闻阵阵木鱼声。
这仿若一个囚笼,一个很大的囚笼,将她困在其中,无法逃脱。
她独自一人向前走,渐渐深入古寺,目光平静无波,心底却早已是翻涛骇浪。
她走着走着,突然便停下了步子。
只因前方不远处,站着一道矮小的身影,正张望着她。
黎夕妤的心头微微一颤,瞧着文彦稚嫩却满怀关切的脸庞,一时间心底竟是五味陈杂。
她能够设法将厉莘然逼走,却没有法子令文彦离开。
“姐姐……”
文彦站在不远处,轻声唤她。
黎夕妤定了定心神,大步向前走去。
到得文彦身前时,她蹲下身子,抚摸着他光滑的脑袋,轻声问道,“文彦,你是专程在此处等我的?”
文彦点了点头,也伸手抚上黎夕妤两鬓的发丝,替她打理着乱发,声音很软,“姐姐,是不是文彦做错了什么?你这些时日,总是冷着一张脸,很不开心的样子。”
听了这话,黎夕妤只觉心头一梗,似有什么东西堵着。
却转而勾唇一笑,回道,“文彦很乖,你什么也没做错。是姐姐的原因,姐姐心中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这才会很不开心……”
文彦眨了眨眼,一时未能明白她话中之意,便问道,“姐姐,什么是‘放不下的人’?”
“呵……”黎夕妤轻笑出声,朝他稚嫩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摇头道,“你一个佛门子弟,还是莫要领会的好。”
说罢,她站起身,又问,“文彦,每每来为我看诊的那位大夫,现如今身在何处?”
“那是应州城中最有名的大夫,因着献王爷的要求,大夫已于昨日入住寺中。”文彦不假思索,当即便回。
“大夫住在何处?”黎夕妤连忙又问。
文彦摸了摸脑袋,思索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回,“兴许在后院。”
黎夕妤闻言,拍了拍文彦的肩头,道,“姐姐觉得身子骨有些难受,这便要去寻大夫诊查一番。你去替我准备笔墨纸砚,备好后送去我的屋内便可。”
文彦乖巧地点头,而后迈着两条小腿,转身便跑。
文彦离开后,黎夕妤站在道路中央,佯装茫然且不经意地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果然瞧见了不少侍卫。
她转回眸子,其内多了几分幽暗。却抬脚,向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那大夫如今便住在这寺中,这于她而言是再好不过。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黎夕妤到得后院。
那条小溪仍在流淌着,隐约能够闻见清淡的药草气息。
一间屋门大敞着,其内传来阵阵悉碎声响,而黎夕妤辨别出,那药草之气便是自这屋中传出。
她大步走去,站定在屋门前时,双眸向内望去,便瞧见了一道略微沧桑的身影。
果真是平日里为她看诊的大夫。
“姑娘,你怎会来此?”大夫发觉她的到来后,显得十分惊讶。
黎夕妤挂上淡淡的笑意,迈步走进房中,最终站定在大夫身前。
她伸出一只手臂,凑至大夫身前,笑道,“今日觉着身子有些不适,想来请大夫为我看诊。”
身前的男子闻言,倒是有些惊异,却也并未拒绝,便将手指搭在黎夕妤的脉间。
片刻后,他收回手,面上挂了几分凝重,“姑娘,实不相瞒,你这身子状况,委实不太乐观。”
黎夕妤并不意外,甚至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却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等着大夫接下来的话语。
“姑娘理应知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姑娘心中藏着太多事,又屡遭打击,这委实对病情不利。”大夫一边轻叹,一边道,“纵是老夫开出再多金贵的药材,姑娘这身子,也很难再有转机了……”
对于这样的话语,黎夕妤闻言先是一怔,却很快一笑置之。
大夫的言论,不过是想告诉她:她这病情无药可治,却也不至于立即死去,若是拖着,便也能再活个三年五载。
这样的诊断,若是换做旁人,怕是早就无法承受。
可偏生在她看来,三年五载……委实有些漫长。
可即便如此,在事情没有完成前,她还得好好活着,如同司空文仕所说过的那般,她要倔强地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故而,她又朝着大夫微微一笑,“无论如何,还请大夫尽力而为。我会努力配合医治,但凡是能够令伤势有所好转的法子,我都不会拒绝。”
“唉……”大夫一边摇头,一边轻叹,“姑娘肯接受治疗,总归也是件好事。老夫定当竭尽全力,如此方能不负献王爷的重托。方才替姑娘切过脉后,心底隐隐有了些对策。老夫稍后便会开出新的药方,姑娘需得按时按量服用。”
黎夕妤微微颔首,便欲道辞,“有劳大夫费心了,待三日后,我会再次前来,希望到了那一日,事态会有所不同。”
黎夕妤此言颇有深意,神色也愈发幽深。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后院。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文彦已将她吩咐的笔墨纸砚备好。
她站在桌案前,见文彦要为她研磨,便笑道,“方才请大夫为我诊了脉,他会开出新的药方。文彦,这平日里煎药皆是你做的,日后……还是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文彦听后,连忙摆手,“姐姐说的哪里话,只要能够为姐姐做些事,我心里便十分开心。”
黎夕妤勾唇浅笑,眸光柔和,轻轻拍了拍文彦的肩头,正欲遣他离开时,他突然又开了口。
他的神色有些欣喜,话音也扬了几分,“姐姐,对于喝药,你从不曾如此主动过!”
“是吗?”黎夕妤扬眉,低声回,“从今往后,我会无条件地配合大夫的医治。”
文彦听后甚是开怀,恨不能在她周身蹦蹦跳跳。
黎夕妤低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吧,去找大夫取药方。”
文彦十分听话,一蹦一跳地跑出房屋,跑远了。
文彦离开后,黎夕妤的嘴角立时垮了下去,眸中的光亮也随之暗去。
她猛地攥起双拳,自眼底涌出无边无尽的恨意,就连周遭的空气也险些被这恨意吞噬。
她当然要配合医治,因为……她要活下去!
她要活着报仇,替司桃、荆子安,还有她最敬爱的伯父,替他们报仇!
既然司空堇宥不肯杀了闻人玥,那么一切……都还得靠她自己!
她发誓,此生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手刃仇人!
双拳被她捏得“咯吱”作响,心底的恨意良久也未能平息。
再垂首时,盯着桌案上的纸笔,眸中竟闪过几丝腥红。
单凭她一人,自是无法杀了闻人玥。
可如若她假借旁人之手……
而那人便是厉澹的话,想要除掉闻人玥,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厉澹那人面兽心之徒,不是一心一意想要将她留在身边?
从前她宁死也不从,可如今事态变了。
为了报仇,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