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落,美景依旧。
可今日这场婚事,却彻底毁了。
“季老爷,此事你要如何解释?”丞相的脸色已气到发紫,就连双唇也渐渐变得乌紫。
而席间的宾客们见状,更是齐齐倒吸了口凉气,却是谁也不敢出声,只能互相对视,以眼神做着交流。
黎夕妤冷眼瞧着堂中的几人,只觉心底有阵阵快意流淌,令她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再看那送上锦盒的婢女,她此刻已吓到浑身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肩头止不住地颤抖着,脸色煞白无比。
随着这婢女的下跪,加之丞相大怒,院中的仆人们唯恐会被殃及,也立即跪了下去,将头埋得极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黎夕妤自然也跟着一同跪在了雪地中,但她不似旁人那般畏畏缩缩,不时抬眸观察着堂中事态的进况。
但见一人俯身,将那面破碎的铜镜装回盒中,又将锦盒盖好,复又交给那婢女,沉声开了口,“你这贱婢,竟敢损坏了父亲赠予夫人的礼物,委实该死!来人,给我拖下去,杖毙!”
季杉的话语中含带着黎夕妤从不曾听过的阴冷与狠戾,却是三言两语,便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这婢女的头上。
很快便有两名家丁步入正堂,一把抓过婢女的肩头,欲将她拖走。
“不……不是我做的!”婢女连忙挣扎了起来,泪水说流便流,犹自跪在季杉脚边,苦苦哀求着,“少爷饶命啊,这锦盒始终被奴婢妥善保管,从不曾有过半点损伤,此事与奴婢无关啊!”
“拖下去!”季杉显然已没有耐心理会这婢女,赫然拂袖,低喝道。
两名家丁再无迟疑,将那婢女牢牢抓着,向正堂外拖去。
“此事当真与奴婢无关……求少爷饶命啊……”
婢女凄厉地哭喊着,黎夕妤暗自垂眸,心头却是轻轻颤了颤。
“慢着!”突然,一道清冽的男音响起,竟是厉莘然开了口。
黎夕妤循着声音望去,但见厉莘然自席间走出,今日难得换了身浅蓝色的衣袍。
“季尚书,请听本皇子一言。”厉莘然走至季杉面前,嗓音清淡,道,“今日如何也是个大喜之日,无论这婢女犯了何错,都不该拖去杖毙。否则触了霉头,可就不妙了!”
听了厉莘然的一番说辞,季杉的神色仍旧阴冷,可他碍于厉莘然的身份,便只得轻轻点头,而后转眸望向家丁,道,“那便将这贱婢关进柴房!”
“是!”家丁得了令,很快便拖着那婢女离开了。
厉莘然仍旧站在堂中,转而望向丞相与季威。
这二人的脸色皆是难看至极,丞相面色乌紫,季威却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眶都泛了红。
“楚大人!”但见厉莘然开口,对丞相道,“今日乃是令爱的大喜之日,想必季老爷的心意确是极好的,只不过中途被人损坏,可这无关乎季老爷之过。还望丞相大人暂且息怒,将这不快忘却吧!”
有了厉莘然的圆场,季威稍稍缓和了些许,也连忙向着丞相拱手揖礼,叹道,“亲家,今日实乃老夫未能管教好下人,竟令此等晦气之事生出,但老夫的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还望亲家莫要误会了。”
先有九皇子圆场在前,此番季威又诚心解释,那丞相似是消了口气。
但见丞相深吸了一口气,也同样长叹了一声,而后缓缓张口,道,“想必谁也不愿瞧见此事的发生,毕竟事关儿女的终身幸……噗!”
丞相说着,竟蓦然瞪大了眼,而后竟吐出了大口的乌血,喷溅在地面。
“你……你们,竟然……”丞相伸手指着季威,似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身形一软,倒在了地上。
轰!
院中的宾客们终于炸开了锅。
“天呐,丞相中毒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不是季老爷给丞相下了毒,就在方才那杯酒水中……”
“今日当真是事态连连,我看这婚事怕是……”
听着周遭人的议论,瞧着堂中几人的神态,黎夕妤的心中,竟也是一惊。
黎未昕素来心狠手辣,做出此事并不算什么。可她竟敢在这大婚之日给丞相下毒,简直是胆大包天!倘若最终被查出真相,她怕是死一百次都不够!
“爹!”终是回过神的楚曦立即扑倒在丞相身侧,早已是花容失色,头顶的步摇流苏也歪了去。
见此一幕,那原本想要帮着圆场的厉莘然也变了神色,他下意识便转首望向院中,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犀利且幽深。
突然,他瞥见了黎夕妤,目光竟顿了顿。
黎夕妤连忙垂首,即便脸上涂抹了东西,她也不敢保证不会被厉莘然认出。
“快请大夫!请大夫呀!”楚曦哭喊出声,嗓音尖利,悲愤交加。
“寻儿,你去请大夫来!”这时,季威上前两步,沉声吩咐着。
季寻闻言,立即起身,大步向院外走去。
而后,季威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他一家之主的气魄给亮了出来,“诸位大人,今日怕是要对不住各位了!”
他说着,又望向几位皇子,拱手道,“还请太子与诸位皇子也暂且留在此处,替老夫将那下毒的贼人抓出来,可好?”
“季老爷说的哪里话,我等皇族,既然来了你这府中,自然也有嫌疑!”却听太子扬声道,“季老爷尽管去做便可,我等自然会配合!诸位皇弟,你们说对吗?”
“太子所言极是,我等自然配合……”其余几位皇子连忙附和。
见状,季威挺直了腰杆,而后大掌一挥,吩咐着,“将府门合上,今日处在这院中的所有人,都需验身搜查!”
听了这话,黎夕妤心头一沉,却不知他要如何验身!
她身上并无赃物,即便是搜查,她也不怕。
可她此刻穿着男仆的衣物,倘若被查出是女儿身,怕是要坏事了!
就在这时,厉莘然又开了口,只听他道,“季老爷,今日踏入这府中的人不计其数,兴许那下毒之人此刻并不在院中,你又当如何?”
季威闻言,眸光暗了下去,却沉声回,“无论如何,老夫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人。此时先查这院中人,如若没有问题,诸位大人便可先行离开。而老夫也定会动用所有力量,定要给丞相一个交代!”
“那么,便由季老爷做主吧!”厉莘然说罢,转身回了席位。
黎夕妤俯跪在地,一双眼眸转了又转,最终发觉她当真已无机会离开。
好在荆子安此刻并不在院中,否则他那一身的刚毅之气,定会惹人生疑。
“爹,您怎么样?您睁开眼,看看曦儿啊……”楚曦的哭声响彻在院中,好不悲凉。
季杉走至她身边,想要将丞相的身子扶起,扶至高台的座椅,却被楚曦制止了。
只听她低声吼道,“你们都走开!不准碰我爹!”
“曦儿,你冷静些,大夫已在赶来的路上,岳父不会出事的!”季杉伸手搭在楚曦的肩头,出声安抚着。
“哼!今日自下轿起,便坏事连连,如今我爹又出了事,你们季家人究竟安了什么心思?”楚曦冷冷地说着,此刻一袭喜袍穿在她身上,倒显得有些刺眼。
但见季杉身形一颤,连忙辩驳,“此事与我季家人无关,定是有小人从中作梗,意图破坏你我两家的和睦关系!”
“好啊!”楚曦接过话头,立即便道,“季杉,那你便将那人抓出来,给我们楚家一个交代!否则哪怕是落人话柄,你这夫君,本小姐也不要了!”
听了这话,季杉眉头一蹙,道,“曦儿,你先冷静些,也请你相信我,我定会给楚家一个满意的答复!而你我二人已是拜了堂的,无论如何,今生今世,我都不会放手!”
季杉此言一出,楚曦的神色果然有了变化。但见她身形一颤,眼眶泛了红,却暗自垂首,不再言语。
看来这个楚曦,当真是对季杉动了真情的。
而季威此刻站得笔直,脸色早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可他倒不曾中毒。
府门已被合得严严实实,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席间的大臣们却是一个比一个挺得直,毕竟未做亏心事,便不怕验身搜查。
至于跪在后方的仆人们,却一个个将脑袋埋得极低,恨不能扎进雪中。
黎夕妤的大脑正飞速地运转着,已在心下思索了无数个脱身的法子,却一个也行不通。
看来稍后,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她知晓荆子安就在暗中,到时若事态大变,他必定会设法助她脱身。
时间过去了约莫一刻钟,季寻终是带着大夫回来了。
大夫匆匆忙忙到得丞相身侧,一番诊断后,对季威道,“季老爷请放心,丞相大人这是中了铃兰草的毒,不足以致命。只需服用解毒的药物,三日后毒素便可全清了。”
听了大夫的话,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季威则向楚曦询问,“曦儿,眼下丞相大人需要好生修养,不若先将他安顿在府中,你看如何?”
楚曦却立即摇头,坚定地道,“我要带我爹回丞相府!”
“这……”季威一时有些为难。
“好,我送你们回去!”季杉却一口应下,“今日这婚事,如何也是成不了了,待岳父身子好转,待我将那背后小人抓出后,定承诺曦儿,必会重新为你补办一场婚仪!绝不会委屈了你!”
楚曦不再言语,却任季杉背起了丞相,自己则在喜娘的搀扶下,向院外走去。
随着几人的离开,府门再度合上,院中的气氛也陡然一变。
季威伸手指着距他最近的两个家丁,沉声吩咐着,“你二人将外袍脱了,当着众人的面,互相验身搜查!”
家丁闻言,自然不敢怠慢,立即便脱了外袍,而后便当着所有人的面,互相进行搜身。
一番搜查后,二人身上皆无可疑之物,便又将衣物穿好。
“你二人这便去搜查院中的每一人,倘若是奴仆,必要问清身份,查兑名册,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季威大掌一挥,下了命令。
而听见这话,黎夕妤的心又沉了几分,暗叫不妙。
她可是混进来的,哪里入过名册?
随后,但见先前那管家快步离开了正堂,片刻后复又回归,手中却捧着一本名册。
管家将名册交给其中一名家丁,命其去搜查奴仆们,而另一名家丁,便要去搜查席间的大臣们。
很快,这搜查工作便开始了。
席间的大臣们自然不惧怕这般的搜查,他们泰然自若地脱下外袍,家丁自也不敢有何逾越之举,搜查事宜便要迅速许多。
然院中奴仆虽也算不得多,约莫四五十人,却因身份的查验,进展得相对慢些。
而黎夕妤又处在众奴仆的最后方,待前方的奴仆搜查完毕后,院中的所有人便都望向了她。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撇清了嫌疑,倘若院中当真有下毒之人,她就有最大的嫌疑!
她仍旧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正在思索着该如何行事。
她察觉到家丁走至她身前,正垂眸望着她。
“你,站起身来!”只听家丁沉声吩咐。
黎夕妤眸光一暗,却是缓缓起了身,望着身前的人。
却见其蓦然沉眸,神色颇有些异样,却以余光瞥向手中的名册。
黎夕妤心头一惊,装作唯唯诺诺般垂首,目光却向家丁手中的名册瞥去。
只一眼,她便瞧见了那处在名册最后方的一行字:大鱼,孤儿,冬月初三入府。
刹那间,她明白了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何时入得府中?”家丁开了口,凌厉地问着。
黎夕妤佯装胆小受惊,身形颤了颤,刻意压低了嗓音,轻声答,“奴才名唤大鱼,自幼丧失双亲,于一月前辗转来到这荣阳城,后又于机缘巧合下,入了季府为奴。”
家丁听了她的说辞,也刻意翻了翻手中的名册,最终轻轻点头,“恩,倒是有你这么一号人。”
黎夕妤闻言,终是暗自松了口气,虽不知此人为何会帮她,但那“大鱼”一名,必定是有人特意为她添的。
那么,那个于暗中帮助她的人,又会是谁?
“既然身份无异样,那么接下来,将外袍脱了吧!”家丁将名册收起,转而又吩咐着。
黎夕妤仍旧唯唯诺诺地点头,伸手探至腰间,将外袍缓缓脱下。
即便不去转眼打量四周,她也能够察觉到周遭强烈的目光,此时此刻,怕是每一个人,都正盯着她。
好在她因营养缺失,胸脯并未挺露而出,至于眼前这家丁,既然要帮她,稍后搜她的身子时,便自然不会道破她的女儿身。
如此这般,她倒是放了心。
待她将外袍脱下后,家丁便接了去,将衣物展开,抖了抖。
可随着他的抖动,竟有一样物件,掉了出来!
那是一封信件,枯黄色的信封掉落在雪地上,掉落在……所有人的眼中!
一时间,黎夕妤大骇!
那是司空堇宥写给她的书信,先前换了衣物后,她却鬼使神差地将那信件塞进了袖中,此番若不是见到它,她怕是都要忘记了!
而面前的家丁显然也不曾料想到会有这样一封信掉落而出,但见他的神色也有了变化,眼底本是惊愕万分,却逐渐被决然所替代。
黎夕妤始终垂眸望着掉落在地面的信件,只觉大脑嗡嗡作响,一颗心上蹿下跳,紧张且不安。
倘若那信上的内容被人得知了,她必然会暴露,更会被当做下毒之人,后果不堪设想!
而此时此刻,无数只眼睛都瞧见了这封信,即便有荆子安暗中相助,她也别想全身而退。
此番,她倒真是惹出麻烦来了!
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她此刻倒真是追悔莫及,先前便不该将这信带在身上。
“那是何物?”季威阴冷的嗓音响起,响彻于院中,宛如地狱阎罗,“给老夫呈上来!”
听见这番阴戾的话语,黎夕妤的心高高悬起,随之望向那家丁,等着他的动作。
却见家丁投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似是叫她放心。
可如此这般的情形,她又如何能放心?
倘若这家丁决意牺牲自己来帮助她,那么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岂不也会暴露?到那时,季威更是不会放过她!
家丁自是不懂得黎夕妤心中的顾虑,但见他缓缓俯身,伸出手臂,欲将那信件拾起。
“怎么本皇子瞧着,那像是一封信呢?”就在这时,那方本正襟危坐的厉莘然再度起身,竟向着这方走了来!
厉莘然踏着积雪,步伐沉稳却迅速,快步而来。
待家丁将那信封拾起,厉莘然竟已然走近,却见他一把夺过信件,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黎夕妤见状,直直地望着厉莘然,一颗心仍在剧烈地颤动着,却拼命地强迫自己要保持镇定。
家丁的神色又有些微变化,却缓缓后退,退至了一旁。
而那方的季威见厉莘然又插了手,便也只得站定在原地,一言不发。
“九皇弟,你何时对一封信件生了兴趣?”这阴戾且低沉的嗓音,来自于七皇子。
听见七皇子的声音,黎夕妤的身形忍不住轻轻一颤,却深吸了一口气,犹自望着厉莘然。
她不知眼前这人是否已将她认出,却知晓眼下自己的性命,可全都掌握在他手中了!
但见厉莘然眉梢轻挑,不曾理会七皇子的问话,却开口向黎夕妤发问,“这位小兄弟,不知你这信上……都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仅有八个字,却绝不能令在场诸人知晓!
眼下分明是大雪纷飞的寒冬时节,可黎夕妤的脊背渐有汗汽溢出。
她暗自咬牙,只能赌上这一把。
蓦地,她竟立即跪地,跪在厉莘然身前,道,“奴才从未有过害人之心,还望九皇子明察!至于这信上所述,九皇子一看便知!”
“呵……”却听厉莘然一声轻笑,“倒是有些意思。”
他说着,便将信封拆开,取出其内的宣纸。
听着那悉碎的声响,黎夕妤察觉到自己“咚咚咚”的慌乱心跳,脊背紧绷着,却咬紧了牙关。
“哦?”厉莘然看了信上内容后,竟有些惊奇,而后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听闻此言,黎夕妤的身形又颤了颤,然那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却渐渐落回原处。
终究,她赌赢了。
终究,厉莘然还是认出了她。
“原来是写给美人的情诗,然这诗是绝佳,只可惜字迹太粗鄙!”厉莘然一边说着,一边将宣纸塞回信封中,后又将其交还给黎夕妤,“小兄弟,若想赢得美人芳心,如此拙劣的字迹,可是全然无望的!”
黎夕妤接过信件,连忙将其塞进怀中,却轻声道,“多谢九皇子提点,奴才日后定会好生练字。”
她虽如此说着,可那信上的字迹是司空堇宥写的,分明苍劲有力,笔锋刚硬,实有大家风范,哪里粗鄙拙劣了?
“九皇子,那封信上,当真只写了这样两句情诗?”季威又开了口,却将信将疑地问着。
但见厉莘然拂袖,双手负于身后,转而望向季威,道,“怎么?季老爷信不过本皇子?”
“不,自然不是!”季威连忙拱手,面上却有些挂不住了,“既然九皇子已查验完毕,那么此人,便也没有嫌疑了!”
此言一出,黎夕妤彻底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拾起地上的衣物,将其穿戴好。
“今日诸位大人肯赏脸前来参加我儿的婚仪,老夫倍感荣幸!然今日事发突然,老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诸位见谅。且今日这婚事,最终闹成这般,实在令人痛心。但老夫定会将那下毒陷害丞相的人找出来,给丞相大人一个交代!同样也给诸位一个交代!至于这婚事,待祭天大典结束后,老夫定会再挑选一个良辰吉日,重新补办!眼下,诸位便请回吧!”季威以这样一番话,结束了今日这婚仪上的闹剧。
府门再度敞开,先是太子及诸位皇子起身离席,众位大臣们紧随其后。
黎夕妤却察觉到一道犀利的目光正望着她,含着几分熟悉之感。
她遂抬眸,便迎上了七皇子那双阴戾的眉眼,深不可测,却又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