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妤的心开始狂乱地颤动着,有紧张与不安,更有期盼与渴望。
那莫名却强大的直觉,令她更加坚定了心底的猜测。
一时间,辛子阑曾与她说过的“真相”不时在耳畔回响,令她浑身一抖,忍不住开了口,“……少爷?”
她试探性地唤着,声音有些颤抖,却又含着几分笃定。
司空堇宥便站在门前,他双手紧握成拳,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床榻上的女子,身形却在微微颤抖着。
已有许久,许久……
他不曾听见她的声音,而她轻柔的呼唤,一声“少爷”便令他险些丢盔弃甲,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
可他十分清楚,在如今这最关键的时刻,他不能出现在她面前,更不能让她有所察觉……
三日前,辛子阑曾告知他黎夕妤的嗅觉消失了。
他心中怜惜无比,时时刻刻都在挂念着她。
而今日,他的伤势已渐渐稳定,便欲连夜离开,回到蛮州。
可在临行前,他终究是没能忍住,想要来看她最后一眼。
可他如何也想不到,即便连嗅觉也失去了的黎夕妤,竟依旧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他心底酸楚极了,眼眶也逐渐变得通红,却努力压制着心底的情愫,控制好平稳的气息。
“少爷……”突然,女子又开口唤他,转过身子向他的方向望来,“……是你吗?”
她的双眼被一条洁白的绫缎所倾覆,她的身上亦是一身纯白,显得寂寥又凄凉。
唯有那张浅蓝色的头巾,为她这朴素淡雅的着装增添了几分生机。
“少爷,是你吗?”她重复地问着,话语分明有些急促,可口吻中的笃定之意,却被他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暗自咬牙,即便心中有再多的牵挂与不舍,他也不能继续停留。
故而,他默然转身,抬起脚,欲离开。
就在他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后方突然响起“啊”地一声惊呼。
他心头一紧,连忙转身向后望去。
只见女子的身子已脱离了床榻,她的整个上半身正以极为快速的趋势向下跌落。
看这情形,她似是想要下床,却一个不慎摔了下来!
下意识地,司空堇宥已迈开步子,快步冲了过去。
他本想赶在她坠地之前将她拉起,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黎夕妤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整个身子匍匐在地,轻轻颤抖着。
这两个多月来,她始终被辛子阑照料得很好,除却三日前不慎摔碎了瓷碗,其余时候她从不曾磕着碰着。
而此番,她直直摔在了地上,浑身的伤势免不了被牵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龇牙咧嘴,正要挣扎着起身时,突有一双手臂扶上了她的双肩。
这双手十分有力,触碰在她肩头时,那感觉也分外熟悉。
就在她出神之际,这双强有力的手已将她扶起。
她站定在地面,刚站稳,那双手便立刻离开了。
随后,她听见一阵极其悉碎的声响,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似要远去。
一时间,黎夕妤的脑中仅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走。
当这念头刚刚生出时,她便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向前冲了去。
她虽看不见,但这数月来已练得一副好听力,她能够清楚地判断出他离去的方位。
正是屋门的位置……
她刚迈出没几步,便撞在了一堵肉墙之上。
因着她太急太猛,故而撞得有些痛。
她察觉到身前的人微微一颤,似有加快步伐尽早离开的征兆。
没有任何迟疑,黎夕妤已张开双臂,将前方的男子紧紧环抱。
她自身后将他抱住,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与触感,一如许久以前,他将她送往瀚国前,她不顾一切地跳下马车,冲向他……自身后抱着他……
这样的感觉,再熟悉不过。
身前人猛地一颤,脊背挺得僵直,却生生停下了脚步。
“少爷,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黎夕妤开口,话语中含带着几丝哭腔,“你既然来了,又为何连一句话也不与我说,便要急着走了……”
她的口吻中藏着几分怨怪之意,似是在向他撒娇。
司空堇宥的身子又是剧烈地一颤,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在心底不断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心软,否则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心智,尤其是面对黎夕妤时的心智。
“虽然,如今我眼睛瞎了,鼻子也闻不见了,可是我不会认错人!”黎夕妤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那是他日夜眷恋着的……
“你就是司空堇宥,休想否认!”黎夕妤偏执且笃定地说着,口吻有些强硬,可那柔弱且带着哭腔的嗓音,却令他心疼不已。
终究,他深吸了一口气,开了口,“是我。”
“可那又如何?”他抬手,拨开腰间女子的手臂,尽量令自己的声音显得冰冷且无情,“我只是恰巧途经此处,却不想遇上了辛子阑,便想来瞧瞧看,如今的你……究竟沦落至何种境地?”
他说罢,身后的女子许久也未曾回应。
就在他心痛不已,欲抬脚决然离开时,她突然便开了口。
“少爷,你很痛苦吧?”她竟如此问。
司空堇宥轻轻握起了双拳,缓缓转过身,垂眸望着她。
他的神色早已不再坚持,满目怜惜与思念,可开口说出的话语,却依旧冰冷,“哼,我有什么好痛苦的?”
“佯装对我无情无义,狠心将我抛弃,可实际上你的心里,怕是比我还要难过吧……”黎夕妤的话语突然沉了下去,面上却无甚情绪,“我曾经心如死灰,尚能剃发出家……可是少爷呢?你却只得拼命地伪装自己,在旁人面前展现得云淡风轻……少爷,你如此这般,又怎会不痛苦?”
听着她的言辞,胸膛中的一颗心似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般,绞痛非常。
他双唇颤抖,眼眶泛了红,却仍旧以最薄弱的心智与内心翻涌不休的情意做着斗争。
“别再自作聪明了……”他的嗓音中,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颤意,“早在数月以前,我便与你说得清楚明白,我对你早已没了……”
他终究未能继续说下去,只因身前的女子已张开双臂,向他扑了来。
她扑在他的怀中,双手紧紧地揽着他的腰肢,似是拼上了全身的力道,令他险些喘不过气。
她的手臂挤压着他腰间的伤口,他虽觉得痛,可那久违的温暖,却令他不舍得将她推开。
“辛子阑都告诉我了,少爷,你还要骗我到何时?”她的眼角终有两行清泪滑落,将脸颊靠近他的心口,听着他慌乱却有力的心跳。
“我们曾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我始终无法相信,你的心中是没有我的……”她哽咽着,泪水肆虐,很快便浸湿了眼前的绫缎,“是不是,我如今这副模样,令你觉得很难看……你想要羞辱我,想要看我的笑话……”
“……我没有。”司空堇宥在这时开了口,那隐忍却颤抖的嗓音中,终归还是多了几分温柔。
而下一刻,黎夕妤突然松开手臂,转而勾上了他的脖颈,随后仰首,覆唇而来。
她的手臂不断地用力,企图令他低下头来。
她的双唇颤抖着,生涩且笨拙地亲吻着他,显得十分费力。
而司空堇宥,他心中筑起的高高城墙,终是在这一刻,崩塌溃烂。
他猛地抬起手臂,一手扣上她的后脑,一手揽过她的腰肢,主动去亲吻她。
这一刻,他所有的坚持与隐忍,所有的谨慎与担忧,通通都不要了……
他此生最珍爱的女子就在身前,她满脸的泪水,满心的喜悲,全是因他而生……
纵然他的心智再坚韧,也断然无法抗拒这般主动的她……
黎夕妤的泪水愈发地汹涌,滑落至嘴角,渗进口中,被他尝了去。
他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同时加深了这一吻。
时隔一年之久,他与她分开,已有那么久……
每每午夜梦回,他自黑暗中醒来,想到身边再也不会有她,便被莫大的失落与悲痛湮没。
这一年多来,他没有一日不在思念她,没有一夜不会梦见她。
他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倘若她还在身边,倘若她就在眼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揽进怀中,紧紧地拥抱,再也不放手……
而这样的温暖,令他沉沦,令他忘我,更是他穷尽一生,都想要得到的……
他的气息依旧是那般淡雅,她虽闻不见,可唇齿间的柔软触感与清淡气息,却从不曾有所改变。
可这样激烈的吻,却令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生怕下一刻,身前的男子便骤然消失,这屋中依旧仅有她一人。
故而,她的脑中生出了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却又令她无比期盼的念头。
她松开了环绕着他脖子的手臂,缓缓向下移去。
然她的手指刚划过他的胸膛,便觉他的身子陡地一颤。
这一颤令她的心也跟着颤,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念想,不由分说地便去撕扯他的衣领。
她的动作有些急促,亦有些粗鲁,指甲划过他的脖项,留下几道血红的印记。
司空堇宥猛地睁开眼,眼眸深处有熊熊烈火正燃烧着,却也同样夹杂着几分隐忍。
他离开她的唇,嗓音沙哑,轻喘着粗气,“夕妤……你这是做什么?”
她不曾回应,双手却一路下移,到得他腰际,去寻找系在那里的结。
却不知何故,她非但未能将那结解开,反倒令其越缠越紧。
她有些气急败坏,便咬着牙去撕扯他的衣襟,那迫切的模样令他再也无法忍受。
他反手触碰到身后的门板,一把将其合上。
随后,他将她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
即便被他抱着,她也依旧不安分。
双手勾上他的脖子,探着脑袋亲吻他的脸颊与嘴角。
心底的****与眷恋在她的撩拨下汹涌而生,他再也顾不得任何,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下一刻,他亦压了上去,回应着她密密麻麻的吻。
“咚!”
却突然,两个人的身子直直坠了下去!
黎夕妤吃了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司空堇宥下意识便要起身,眼角瞥见身下的床板竟塌陷在地,一时有些愕然。
然,他未能成功起身,只因她的手臂再度探了来。
她环着他的脖子,忘情地亲吻着他,动作依旧有些生涩。
他便也不再计较床板一事,伸手扣上她的腰肢。
随后,便是唇齿交缠……
二人并非头一次做此事,可黎夕妤依旧生涩且羞怯。。
不知何时,她头顶的浅蓝色头巾散了开。
他的动作有片刻停滞,凝望着她的头顶。
已有新发生出,纵然很短,却终归不再是那光秃秃的模样。
不知怎的,他又伸手去触碰她眼前的绫缎,片刻后竟将其给揭了去。
下一刻,他对上她盈满了泪水的眉眼,分明那般清澈明媚,却偏生无半点神韵。
黎夕妤已有许久不曾揭下这绫缎,此刻眼前突然没了遮挡,她的心中本有丝丝期待。
可当她睁开眼,视线之中依旧是一片漆黑时,那盈满了眼眶的泪水,便夺眶而出,汹涌地流淌着。
她更加用力地抓着他的双肩,泪水自眼角而下,流淌至枕边。
“……很痛吗?”他喘着粗气,嗓音沙哑至极,低声问着。
黎夕妤不语,只是不停地流泪。
而她终于在这样的方式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这并非梦境,更不是她的幻想,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她牵肠挂肚、日思夜念着的人,终于就在她的身边,真真切切,毫无虚假。
半晌后,她突然哭嚷着,“少爷,我如今没了头发,眼睛也看不见了,嗅觉也消失了,身子骨更是虚弱得紧……我如今这副模样,是不是……很难看?”
她泪如雨下,未有半点掩饰,痛哭流涕。
司空堇宥的身子猛地一颤,泛了红的眼眶中亦有泪水在打转。
他俯下身,凑至她耳畔,颤抖着开了口,“怎么会难看呢?你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是天下第一……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与你相比。”
“头发没有了,可以再长出来。眼睛看不见了,嗅觉消失了,身子骨虚弱,也还有辛子阑为你全力医治。即便他无法医好你的眼睛,你也还有我……”
他的话语一一传进耳中,黎夕妤的心剧烈地颤抖着。
“你还有我,你还有我……”他一遍遍地低喃,却清晰无比地传进她的耳中。
此时此刻,她十分清楚地知道,他是认真的。
而她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渐渐地,她松开手,放过了他的双肩。
双手垂落在床榻上,他的大掌很快便覆了来。
他与她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而她在这一次,也仿佛渐渐体会到,那本《春来到》中所指的“飘飘欲仙”是何种滋味……
天色即将暗下,晚霞绵延万里。
辛子阑一手提着只野兔,一手抓着把草药,步伐颇为轻快地向回走。
还未走近时,他瞧见木屋的门板正虚掩着,心头蓦然一紧,不由加快了步伐。
他分明记得,在他离开前,曾将这门板紧紧地合上。
可眼下……
他不敢多做猜想,却一路小跑着,很快到得屋外。
他正要伸手去推门时,整个身子却蓦然僵住。
透过虚掩的门缝,他的视线直直望向了床榻的方位。
此时此刻,那张由他亲手所造的木床,已坍塌……
而在塌陷的床榻上,两道身影缠绵不休,尤云殢雪。
女子低低的哭声萦绕在耳畔……
“夕妤……夕妤……”
他听见司空堇宥沙哑着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辛子阑只觉头脑嗡嗡作响,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胸膛似是在这一刻被人掏了个空,那原本蓬勃跳动的一颗心,变得死寂且疼痛。
他仿佛在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周身笼罩着莫大的悲痛。
他紧紧抓着手中之物,强迫自己转身,迅速离开。
屋内。
行过欢好之事的二人正紧紧相拥着,黎夕妤将脸埋在司空堇宥的胸膛间,脸上的泪水已干涸。
她一手抓着身上的棉被,一手环上他的腰肢。
却突然,她触碰到一圈粗麻的布料,有些厚实,不知在他腰间裹了几层。
她心头一紧,指尖突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流淌着。
她虽看不见,也闻不见,却也清楚地知晓,那是鲜血!
她的手又在他腰间摸索了一圈,许是动作有些焦促,撞到了他的伤口。
“嘶……”他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便伸来大掌,一把将她抓住。
“你再这般不安分地乱摸,今夜便休想我会放过你!”他低邪的嗓音自耳畔响起,令黎夕妤又羞又恼,很快便涨红了脸。
可她仍旧有所担忧,“少爷,你受伤了……”
“小伤,无碍。”他如此回。
可那仍在淌血的伤口,却令黎夕妤放心不下。
她想要起身,却被他紧紧地禁锢在怀中。
“别动……”他沙哑着嗓音,“已有许久不曾抱过你了,让我好好抱一抱……”
她听出他话语中的疲累苍凉与眷恋,一颗心便揪得生疼。
“是辛子阑为我医治的,故而你不必担忧。”许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又道。
果不其然,一听闻此言,黎夕妤原本高高悬起的一颗心,便落了回去。
随后便是沉默,谁也不再开口,只是静静相拥,享受这难得的相聚时刻。
黎夕妤轻轻闭上眼,枕在司空堇宥的臂弯中,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回首这小半生,唯有与他相识后,她的人生才渐渐有了光亮。
可他们二人,却皆背负着各自的仇恨,为了报仇才能够倔强地活在这世上。
因着种种缘由,最初的近两年里,他们虽时常处在一起,却少有肆意欢愉的时刻。
唯独当初自荣阳城回归时的那一月,他们游山玩水,途径岗穆村,与村民一同滑雪,又去往应州,抵达玉露滩,而后乘扁舟渡江,后踏上邑庄……
那一月的日子,是他们二人仅有的,最欢快的时光……
可惜时光流逝,一切都已然过去了那般久,久到连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
但那一月里纵情享乐的感觉,她永远也不会忘。
正当黎夕妤陷入回忆之时,司空堇宥突然开了口,问道,“夕妤,这一年多来,你可有恨过我?”
黎夕妤的心跳漏了半拍,却将他拥得更紧,轻声答,“少爷,我纵然心生不甘、后悔、绝望,却也从不曾恨过你。”
犹记得最初,她站在黎未昕的屋外,瞧见衣衫不整的季杉时,心中曾有恨意滔天,难平难休。
可一年前,司空堇宥狠心抛下她,与她说出那般绝情的话语,甚至提及司寇瑕时,她躺在地上,眼看着他掐灭了烛火,却连半点恨意也无。
兴许,这便是季杉与司空堇宥的差别……
“你若恨了我,我的心中……兴许还会好受些。”他轻声说着,言语中含几分自责之意。
黎夕妤明白他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
片刻后,她的脑中闪过几张面孔,顿时悲从中来。
“我唯一觉得遗憾与不甘的,是未能替小桃、子安,以及伯父报仇……”她的声音有些阴沉,却极力地压抑着心中的悲痛与愤恨。
而在这时,司空堇宥却在她耳畔轻轻笑了起来,“夕妤,我们已经报了仇了,闻人玥她……死了。”
听闻此言,黎夕妤一时有些怔忡。
下一刻,司空堇宥敛了笑意,声音陡然变得冰寒,“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害死我最敬爱的父亲,我又怎会放过她?”
黎夕妤深吸了一口气,虽仍旧觉得有些恍惚,却问,“何时的事?”
“十二日前。”他沉声答,“也正是因着那一场厮杀,闻人玥暗中使诈,我中了毒,这才会身受重伤。”
听着他的话语,黎夕妤虽已相信闻人玥已经被他所杀,他已替诸人报了仇。
可不知为何,心底却连半点畅快之感也无,甚至隐隐还有几分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