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中有人走,有人留……
可无论是谁,她都看不清样貌……
苦涩的气息愈发浓烈,她渐渐脱离梦境。
身边似有一人,守了她许久许久……
黎夕妤自昏迷中转醒,缓缓睁了眼。
入眼便是熟悉的帐顶,却有袅袅烟气自眼前拂过,药草的清香中带着几分苦涩。
她动了动指尖,察觉到身侧似有一人,便缓缓转头,望了去。
但见一男子正趴在她的榻边,着一袭月白色锦袍,容貌精致,一双眼眸正轻轻闭起,竟已睡熟了。
黎夕妤再转眸,打量着周遭,却再未瞧见任何身影。
“小妤,你醒了!”
突然,熟睡的男子猛然间转醒,惊喜地叫唤着。
“辛子阑,这是何处?”黎夕妤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那般轻弱。
“这是我的营帐啊!”辛子阑毫不迟疑,立即便回。
黎夕妤随即陷入沉思,回想着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切。
她似乎……被什么人给掳走了,之后又被施以水刑折磨……
再后来,她沉至水底,没了力气,昏死过去。
她隐约记得,就在她快要丧命之时,有人在水下为她渡气。
而那人的轮廓,仿佛是……司空堇宥。
思及此,黎夕妤心头一动,便连忙又问,“辛子阑,我睡了多久?期间都发生过何事?是谁将我救回来的?”
辛子阑听罢,脸上浮出一个大大的笑,答,“小妤,你昏迷了两日,期间始终睡着,不过好在有我这个神医为你治病,终究还是将你救了回来!”
黎夕妤听后,却连连摇头,“辛子阑,我知道你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可我指的不是这个!”
辛子阑眨了眨眼,有些迷茫。
黎夕妤便又道,“那夜在城东,我被人所害,险些淹死。后来……是谁救了我?”
辛子阑闻言,眉梢一挑,眼底浮出几分自豪,而后伸手拍拍胸脯,得意极了。
见他如此模样,黎夕妤只觉心头一紧,“还有呢?”
“还有?”辛子阑眨了眨眼,有些迷惑地挠挠头,而后缓缓摇头,“那夜所有人都去往练兵场参加夜宴,可我不喜那般场合,便留在了营中。我煎好药后给你送去,却发觉你不在营中。正要去寻你,你那小马驹突然冲了来。我看它似是很慌张,便跟着它一路去了城西,才发觉你竟被人害成那般,险些丧命。”
“所以说……”黎夕妤的话语顿了顿,声音竟有些颤抖,“那夜去救我的,只有你一人?”
“是啊!”辛子阑仍旧十分自豪地给了肯定的答复,却同时也有些迷茫,“小妤,你究竟想问什么?”
黎夕妤的手指轻轻握起,抓住了身上的棉被,一颗心渐渐下沉。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不死心地追问,“辛子阑,那……少爷呢?”
那么……少爷呢?
她已然将自己的心思,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了辛子阑。而她一个姑娘家,如此不知羞耻,倒是平生第一次。
遂,她听着自己慌乱的心跳,双颊浮起一片红润,却下意识挪开了目光,不去看辛子阑的神色,如此方能减轻几分窘迫感。
“小妤,”突然,辛子阑开了口,语气竟有几分深沉,“你家少爷乃是大军统帅,那夜他始终留在军中,未曾离开过半刻。”
此言一出,黎夕妤攥着棉被的双手握得更紧了,却觉头脑发涨,嗡嗡作响。
她终究,不曾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慌乱的一颗心陡然间镇定,却迅速下沉,沉至深渊。
她紧紧咬住下唇,却觉一股莫名的悲伤正自四面八方袭来,逼得她眼眶通红,泪水竟直直打转。
她盯着头顶的帐子,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却不敢眨眼。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难过,只觉心头似是被针扎了般,一针又一针,密密匝匝,生疼。
“小妤,”辛子阑又开口唤她,话语中含着几分她未曾察觉的失落,“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传入黎夕妤耳中竟宛如坠进水缸中的一块巨石,将她眼眶之中团团打转的泪水,彻底逼了出来。
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黎夕妤却迅速侧身,背靠着辛子阑而卧,道,“辛子阑,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我只是,太激动……可我不知日后该如何回报你……”
她说着,话语中却满是哭腔。
辛子阑瞪大了眼,瞧着黎夕妤略有颤抖的肩头,一时间怔住,原先失落的目光渐渐被错愕所替代。
可他也唯有硬着头皮,道,“小妤,你……无需回报我什么。”
黎夕妤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半晌后,泪水终不再涌,她方才缓缓转身,望向辛子阑。
可她不知,她眼睑的湿气,仍是被辛子阑一眼便瞧了去。
她盯着辛子阑,而那夜水下发生的事情,却始终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那样的事情,倘若是辛子阑做的,她却是有几分难以接受。
可她却唯有如此安慰自己:辛子阑是个大夫,他当初那般做法,只是为了救自己的性命。
“辛子阑,”她低低开口,“那夜在水下,你为了救我,才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可是,能否烦请你,将此事忘却。你我二人,便当那事从未曾发生过,好吗?”
却见辛子阑目光一滞,似是有些惊愕。
然片刻后,他终是轻轻点头,“好。”
见他同意,黎夕妤虽是松了口气,却仍旧有些难过。
却在这时,辛子阑似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又道,“小妤,司空堇宥他也并非不曾插手。待我将你救回后,他派人连夜彻查了那座宅邸,甚至一怒之下当即便找甄剑对峙,讨要说法。依我看,这二人之间的较量,怕是要再升一个层次了。”
“甄剑?”黎夕妤却有些惊异,“为何要找他?”
“因为那宅邸,是甄剑的!”辛子阑答。
黎夕妤听后又是一惊,她眨了眨眼,迅速在心下思索着。
她能够确信,那夜将她掳走的人,绝非甄剑。而经她几番猜测,那人是七皇子的可能性,有九成!
可眼下辛子阑却说那宅邸是甄剑的,莫非……七皇子是想要嫁祸!
很快,黎夕妤又想到什么,“辛子阑,你先前说,是在何处寻见我的?”
“城西啊,青山脚下的一处宅邸!”辛子阑答。
城西?
不对,这与她所知,全然相反。
莫不是七皇子为了蒙蔽她,便特意与她说了假话?
黎夕妤想不明白,便又问,“辛子阑,那夜你去救我时,可有遇上什么人?周遭可有埋伏?”
辛子阑却摇头,“未曾碰上一人,也无半点埋伏。”
无埋伏……
竟无半点埋伏!
一时间,黎夕妤怔住。
她本以为,那夜七皇子之所以将她掳走,便是为了引司空堇宥前往。
可依辛子阑话中之意,他去救她一事,竟万般顺遂。
还是说……七皇子不愿将更多人牵扯进来,瞧见来人不是司空堇宥后,便撤了所有的埋伏?
种种疑惑皆萦绕在心头,黎夕妤突觉头脑很涨,竟有些疼。
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辛子阑连忙开口,“小妤,眼下你刚转醒,不宜思虑太多。你的身子还很弱,需得好生修养才是。”
听闻此言,黎夕妤这才想起关心自己的身子,“辛子阑,我的身子如何了?可是伤势又复发了?”
辛子阑却笑着摆手,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放心放心,有我这个神医在此,即便你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我也必定能将你拉回来!”
“辛子阑,真的多谢你。”黎夕妤由衷地道谢,即便心下仍对辛子阑的身份有所怀疑,可他终究是救了她。且他的医术,确是不俗的!
“对了,”黎夕妤眼角一挑,又问,“我昏睡的这两日,可有何人来探望过?”
即便处于昏睡,可她感受得到,有人始终守着她。
故此,她仍旧怀了一丝期冀。
“恩。”但见辛子阑重重点头,“闻人贞曾来过一次,司空老爷却是****都来。”
听了这话,她暗自长叹。
此番却是知晓了,那始终守在她身侧的人,只是辛子阑。
“啊,对了!”突然,辛子阑似是想起什么,伸手探入袖中,而后摸出一把匕首来,“这是你的匕首,那夜在水下被我瞧见后,便一并带了出来。”
见到“羽晖”时,黎夕妤却突然想到了玉簪。
她接过“羽晖”放在枕边,连忙问,“辛子阑,可有见到那枚玉簪?就是前些日子你我二人一起补的那枚玉簪!”
辛子阑却轻轻摇头,“小妤,我并未瞧见那玉簪。”
听了这话,黎夕妤满心失落,眉头却紧锁。
她拼了性命也要保全的物事,最终仍旧……下落不明。
“小妤,我正在为你煎药,你若是觉得累,便再睡会儿。”突然,辛子阑又道,而后便起身便向床榻边的药炉走去。
他先前一不留神便睡着了,索性此刻炉中火未灭,倒是好事。
黎夕妤的目光追随着他,见他坐在软垫上,手执蒲扇,轻轻地扇着。
那专注认真的模样,倒是有几分迷人。
只可惜,他穿着月白色锦袍,与刻入她心底的青衫,大相径庭。
黎夕妤望着望着,突觉困意来袭,便缓缓闭了眼,沉沉睡去。
她隐约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站在大片的花丛中,回首向她望来。
一连数日,因着身子虚弱,黎夕妤始终住在大营西北角安心养病。偶尔得了辛子阑的准许,便能下榻走动,却也从未走远过。
辛子阑不愧为神医,服了他煎下的药后,黎夕妤只觉自己的身子正在慢慢好转。
那种感觉,与从前在司空府养病时是不同的。从前,她的伤势虽颇为稳定,可胸中不时便会有憋闷感。而如今,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后,她的胸腔愈发畅然,给她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甚至,就连浑身的鞭伤,那曾经触目惊心的疤痕,也在渐渐淡去。
这于黎夕妤而言,倒是件颇为开心的事情。
司空文仕每日都会来探望,与她闲聊一阵,说说军中发生了何等趣事。
实则自司空文仕口中听见的趣事,辛子阑总能提早便告诉她。可即便如此,黎夕妤仍是很认真地听着,对于司空文仕的关怀,她始终很感恩。
然,这几日来,她却从未见过司空堇宥。
他兴许在帐中研读书册,兴许在练兵场操练士兵,却从不曾来过此处。
这一夜,辛子阑去了别处,不知在何处下榻安睡。
黎夕妤服下药后,便沉沉睡去。她本该一觉睡到天明,却不知为何竟在夜半转醒。
而醒来后,便有诸多思绪涌上心头,令她愈发地清醒。
她自枕下摸出“羽晖”,将其握在手中,感受着它的冰寒……
这是司空堇宥送予她的宝刀,却被她用来做了许多事情。
斩铁链,劈柴,剥野兔皮,杀蛇,甚至……杀人。
她回想着,却突然又瞥见了那枚锦盒。
她忍不住将其打开,瞧见其内空空如也时,只觉心头一阵刺痛。
那是司空堇宥最为珍视的东西,她曾答应过他,绝不会再让它发生任何差错。可终究……
黎夕妤无声叹息着,心中的负罪感愈发强烈。
可无论如何,既然玉簪已经出了事,那她势必要与司空堇宥汇报的。
此念头一出,她竟立即起身,披了外袍便向营外走去。
今夜明月高悬,照亮了寂夜,同时也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眼下约莫子时,虽不知司空堇宥是否已安睡,可她仍旧毫不犹豫地向大营正中走去。
而到得将军帐外时,她一眼便瞧见其内亮着烛光,他果真还未睡。
然此时此刻,她竟生出了一丝胆怯,便生生止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
“小公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却突然,守在帐外的士兵出声唤她,话语中含着几分惊奇与打趣的意味。
黎夕妤微微颔首,既是被发现了,她便也不再犹豫,抬脚走了去。
“已有好些时日不曾见过小公子了,将军尚未睡下,小公子请入内吧。”士兵笑着,却是满脸深意。
黎夕妤扯了扯嘴角,连忙便掀开帐子走了进去。
而后,她一眼便瞧见了那熟悉的身影,司空堇宥正伏在桌案前,提笔写写画画。
她抬脚向前走去,走近后,他便放下了手中的笔,抬眸望着她。
“少爷……”她轻声开口,唤道。
司空堇宥淡淡点头,“身子可有好些?”
虽是关切的话语,可不知为何,黎夕妤竟听出了几分疏离与敷衍。
“我的身子无恙,少爷无须挂念。”她回。
司空堇宥闻言,便不再开口,继续埋头,盯着桌案上的纸卷。
望着他的轮廓,黎夕妤突觉有些恍惚。那夜在水中,当真是她看错了吗?
遂,她试探性地问,“少爷,我被人掳走的那一夜,军中夜宴可还顺遂?”
“恩。那夜与将士们喝了不少酒,回到营中正欲睡下,辛子阑却突然带回了昏迷中的你。”司空堇宥如此道。
如此一番话,便彻底断了黎夕妤的胡思乱想。
她只觉心头一滞,却于心下自嘲地笑了笑。
看来那一夜,去救她的人,当真只有辛子阑。而她于水下隐约瞧见的轮廓,也是辛子阑。
“阿夕,那座宅子是甄剑的,但掳走你的人,可是他?”突然,司空堇宥又开了口,问道。
“不是他!”黎夕妤心中失落极了,却立即摇头,“少爷,我怀疑那人是七皇子!”
“何以证明?”司空堇宥眉头一蹙,眼底立时便多了几分慎重,“你看清他的样貌了?还是听出他的声音了?”
“不。”黎夕妤又摇头,“那两人皆掩了面,且并未开口说话,但他以笔墨告诉我,他来自京城!”
“还有何重要线索?”司空堇宥又问。
“线索并不多,可他们分明告诉我那夜是在城东,然辛子阑却说是在城西救了我。”黎夕妤满眼疑惑。
“那么是他骗了你。”司空堇宥无比笃定地道,“如此便可说明,他未必来自京城。”
黎夕妤听着,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便轻轻点头,然话语中却带着几分嘲讽,“少爷,我当初本以为,那人掳走我,是为了引你出现。”
此番,他不语。
她便窘迫地站着,心底有几分苦涩涌起,令她觉得难过。
“可还有事?”突然,他沉声发问,竟是想要赶她走了。
“我……”黎夕妤陡然间想到此番来寻他的目的,便兀自垂首,轻声道,“少爷,你的玉簪……当初掉进了池水中。我……我那时未能寻回,便没了力气……”
她不敢抬眸看他,却察觉得到一股冰寒正自他周身散开。
那寒意令她觉得颇为熟悉,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自处。
“少爷,都怨我。”她将头垂得更低了,俨然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我曾经答应过少爷,定不会再让它出任何差池,可我如今却食言了。”
她说着,只觉那冰寒中又夹杂了几分阴戾。
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却仍旧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少爷你放心,既然那玉簪沉在了水底,那我无论如何也会将它找回来!再过几日,辛子阑肯放我离开军营后,我立即去往那座宅院,寻……”
“出去!”
黎夕妤话音未落,司空堇宥突然一声厉喝,惊得她浑身一颤。即便不去看他的目光,也知晓他此刻应是何等的愤怒。
当初这玉簪,本就是因她而断,如今又因她而失。他会这般愤怒,也实属情理之中。
“少爷,请你相信我……”黎夕妤咬紧了下唇,倔强地说着,心底却生起一股莫名的恐慌来。
“出去!”他再度呵斥,显然是要发作了。
此番,黎夕妤不敢再说下去,更不敢抬眸去看他,却觉他的目光宛如一道道利刃,恨不能将她凌迟。
“……少爷早些歇息。”她颤声说罢,立即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
她的手臂垂落在袖中,却止不住地轻颤着。
身后人的目光却久久未能移开,令她觉得脊背发烫,不敢松懈半分。
走出帐子后,她竟觉帐外十分温暖,将方才司空堇宥的冰寒笼罩。
“小公子,这便要走了?”那士兵满含深意的话语再度响起,“将军近来总是夜深才入睡,本以为今夜小公子来了,将军会很高兴的。”
黎夕妤闻言,心头猛地一颤,却抬脚便走,立即离开了。
“小公子,你还真是好羞涩!”士兵又道,笑意更浓了。
将士兵的话语抛在了脑后,黎夕妤埋首,竟小跑起来。
她是脸皮薄,可如若这般的打趣听得多了,她便也渐渐习惯了。方才那士兵兴许认为她这是羞涩了,可实则唯有她自己最清楚。
她只是……有些难过罢了。
她一路走回了住处,却发现辛子阑竟不知何时出现,静静地站在帐外,似在等着什么。
“小妤!”见到她归来后,辛子阑欣喜地叫出声,“你去了何处?为何如此失魂落魄?发生了何事?”
辛子阑一连抛了三个疑问,黎夕妤却只是淡淡摇头,“夜里突然醒了,见月色甚美,便在营中随处走了走。”
“那快些进帐吧,外面凉。”辛子阑说着,立即便替她掀开了帐子,请她入内。
入得帐中后,黎夕妤却直勾勾地盯着辛子阑,问,“辛子阑,我何时能够离开军营?”
辛子阑闻言,掐指算了算,答,“至少也需半月。”
“便不能再早些?”黎夕妤蹙眉,竟有些焦急。
“不能!”辛子阑坚定地摇头,“再者,如若你想外出,我也势必要跟随。故此,你不妨告知我,究竟要去何处?去做什么?”
“我……”黎夕妤沉吟了片刻,并未隐瞒,“我要去往城西那座宅邸,寻找玉簪!”
“以你如今的身体状况,经不得……”
“半月!”黎夕妤赫然打断了辛子阑的劝言,“辛子阑,半月后,你带我去城西!”
辛子阑闻言,凝眸望着她,终是长叹一声,妥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