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日。
黎夕妤拒绝一切药物,无论是何人前来劝慰,她都始终阴沉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
哪怕是司空文仕出马上阵,也一样无法劝她乖乖吃药。
就连一日三餐的膳食,她也仅仅只是喝上几口稀粥,饶是文彦挂着灿烂的笑意哄她开心,她也不曾变过神色。
不过短短三日,黎夕妤的面色已苍白得可怕,她成日成夜地待在房中,时而卧榻休憩,时而靠坐在床头,极少下床走动。
甚至,她不愿与任何人交谈,目光空洞且无神,视线飘忽不定,始终保持着淡漠寡情的姿态。
如此这般的状态,令文彦担忧,令司空文仕不安,更令厉莘然惶恐。
黎夕妤的身上本就有多处伤势,倘若不能按时服用药物,那么一旦伤势发作,情势会十分堪忧。
厉莘然因担忧黎夕妤的伤势,曾请来大夫替她诊脉,却被她毫不留情地赶出了门。
他苦恼且焦灼,连公文也无心查阅,每日里绞尽脑汁想着法子,只希望黎夕妤能够开口喝药。
他也与司空文仕共同探讨过这个问题,可最终只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心病需得心药医。
黎夕妤的心病,自然是司空堇宥。
可如今司空堇宥铁了心要抛弃她,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实在棘手。
直至第三日夜,厉莘然实在耐不过心中的担忧,便在戌时三刻敲响了黎夕妤的房门。
黎夕妤的屋中一片漆黑,不曾亮起任何火光,可厉莘然十分清楚,她必然还未睡下。
三次敲门后,他并未等到黎夕妤的回应,便开口道,“阿夕,我知道你还未睡下,你若是不应我,那我便擅自闯入了。”
他说罢,自知等不到她的回话,便兀自推门,跨进了门槛。
月光自屋门照进,厉莘然顺势转眸向床榻望去,只见黎夕妤正靠坐在床边,睁着眼,却一动不动。
这样的场面颇有些诡谲,厉莘然的心头“咯噔”一颤,大步迈入房中,径自走向桌案旁,将烛火点燃。
火光亮起的那一刻,黎夕妤的眸子突然颤了颤,似是有些惊诧。
桌案上放置着一碗汤药,尚且冒着徐徐白烟,应是文彦于不久前送来的。
厉莘然端过药碗,踱步至床边,坐在黎夕妤身侧。
“阿夕,”他轻声唤她,声音竟有些颤抖,“你看看我,看看我……好吗?”
摇曳的烛光下,黎夕妤面色煞白,双唇干裂,眼眶下是浓重的乌黑,脸型颇为瘦削,周身透着令他心悸的……死寂。
好在,他话音落后,黎夕妤当真转了转眸子,向他望了来。
瞧着那空冷的目光,厉莘然端着药碗的手臂轻轻颤抖着,一颗心也揪得生疼,却尽力将语气放到最轻柔,“阿夕,你已有三日不曾服药,若再这般下去,身子可该吃不消了。你看这药尚且还热着,文彦为了你的身子,可是没少操心。他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看他失望呢?”
“来,我们喝点药,好不好?”厉莘然已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地去哄她,去劝她,只是希望她能够张口,将这汤药服下。
可即便如此,黎夕妤也依旧无任何反应。
她便如同一只木偶般,定定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而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厉莘然双眉紧锁,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却又无法眼睁睁看着黎夕妤再这般糟践自己。
遂,他深吸一口气,竟将药碗凑至自己唇边,含了一口汤药在自己口中。
下一刻,他蓦然倾身,欲凑上黎夕妤的唇,将口中的汤药渡进她的嘴中。
然,就在他即将靠近她时,她突然便有了动作。
只见她迅速抬手,自发间取下那枚再简单不过的木簪,以簪尖抵着自己的脖子,冷冷地望着他。
厉莘然见状,赫然大惊,下意识便将口中的汤药吞进了腹中,险些被呛到。
他迎上黎夕妤仇恨的目光,双眉越拧越紧,却紧张她手中的木簪。
他终不敢再妄动,将药碗放回桌案,深吸了一口气,对她说道,“阿夕,你不必如此紧张,我从未曾生过要轻薄于你的念头。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善待自己的身子,令伤势尽早痊愈。”
她的目光依旧阴冷且仇恨,握着木簪的手掌攥得很紧,却不知是否将他的话语听进了耳中。
厉莘然的手臂愈发颤抖,他眉眼深沉,其内充斥着的,无不是对她的担忧与关切。
二人对视良久,互相静默着,皆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
“阿夕,”厉莘然暗自长叹,无力地开口,“你不肯吃药,不肯接受大夫的诊治,是全然放弃了自己的身子,对吗?”
他虽如此问着,却也并未打算等她回话,便又道,“当然,这是你个人的事,我自然无法干涉你的决定。如若你打算就此等死,那好,我陪你一起!从此刻起,我将滴水不进,如你一般,整日待在房中。”
厉莘然说罢,仍旧未能瞧见黎夕妤的神色有任何波动,心中如刀绞,又有怒火,想要发作,却又不敢发作。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苦楚,继续道,“好,就算你不在意我的死活,可是司空伯父呢?他为了你的伤势,悉心照料了三月之久,只是希望你能够早日好转。如今你这副模样,你是否对得起他?”
厉莘然的口吻加重了几分,而黎夕妤的眸子,又颤了颤。
他未曾停歇,转而伸手指着屋外,“文彦,他还那么小,每日每夜都在你屋外守着,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乃是佛门子弟,却一心一意记挂着你,而你如此这副模样,又是否对得起他?”
厉莘然一遍遍地质问着,终于见黎夕妤的目光中有了些焦点。
他暗自松了口气,语气也柔和了下来,本想伸手夺去她掌心的木簪,片刻后还是作罢。
“为了一个狠心抛弃你的人,你如此作践自己,伤害的可还有那些真正关爱你的人。这其中关系,究竟值得不值得,你自作考量。”厉莘然说着,便径自起身,拂了拂衣袖,转身便走。
他走得决绝,步伐稳而快,然掩在袖中的一双手,却早已紧握成拳,指节泛了白。
当那抹白影彻底消失于视线时,黎夕妤的双肩蓦然垮了下去。
握着木簪的手臂颤抖不休,却终究缓缓垂落。
她的眉头轻拧,目光中遍布苦涩与悲痛,却抱起双膝,将头垂在膝间。
很快,她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地在颤抖着,她握紧了双拳,咬起牙关,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此时此刻,她痛,很痛。
那是遍布周身的,自骨髓深处传出的,阵阵剧痛。
三日不曾喝药的代价,便是伤势发作,剧痛难忍。
耳中不时回响着方才厉莘然所说的话语,黎夕妤的眼眶泛了红,指甲陷入皮肉,有丝丝腥气传出。
她保持着如此的状态,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转首,望向一旁的桌案。
她盯着那碗汤药许久,盯得出了神……
翌日。
厉莘然于辰时前分推开黎夕妤的房门。
见她正躺在榻上,许是被他所惊扰,原本闭起的双眼缓缓睁了开。
厉莘然大步走近,见她的眸子很快便由茫然变得清明,一颗心不由自主地便提了起来。
他知道,很快,她就会露出那一副冰冷且淡漠的神色。
可直至他走至床边,也未曾瞧见她空洞的眼神。
甚至,她的面色比之昨夜稍有好转,就连那一双唇,也染上了丝丝红润。
厉莘然微微挑眉,心中有些惊异,不经意地转眸,便瞧见了桌案上的瓷碗。
只一眼,便令他张大了眼,欣喜不已。
他立即坐在床边,温柔地望着她,轻声问,“阿夕,你肯喝药了?”
她并未回话,只是轻轻垂眸,无声地回以肯定的答复。
厉莘然却仍有些不确定,便小心翼翼地,又问,“我能否扶你坐起?”
此番,她仍旧未曾回话,神色也无任何变化,周身却并未透出半点敌意。
厉莘然见状,心喜的同时,便缓缓伸出手,去触碰她的双肩。
因着前两次的教训,他的动作十分小心,手指都在颤抖着。
却好在,她没有抗拒!
厉莘然欣喜若狂,很快便将她扶起,而后朝着门外扬声道,“文彦,快将药送来!”
他话音落后不久,便有一阵颇为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小和尚文彦的身影很快出现。
文彦端着汤药,步伐有些急促,身子却十分稳当,不敢令碗中的药汁洒出半滴。
将药碗递给厉莘然后,文彦眨着大眼睛望向黎夕妤,眼中满是关切与担忧,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是作罢。
文彦咬了咬唇,垂下脑袋,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
“阿夕,你看,文彦他很担心你。”厉莘然端着药碗,碗上散着腾腾热气。
他执起汤匙,轻轻吹气,以此来驱散汤药的热量。
片刻后,他舀起一匙汤药,又凑在唇边吹了吹,方才小心翼翼地向黎夕妤送去。
他一边送,一边柔声哄道,“来,张开嘴,将这药喝了。”
汤匙送至黎夕妤唇边时,她未曾张口。
厉莘然心头一紧,下意识便蹙起了眉。
就在他以为她依旧会拒绝时,她突然张口,缓慢又小心地,喝下了这匙汤药。
厉莘然自是喜不胜收,继续给她喂药。
当碗中的汤药喝下一半时,黎夕妤蹙了蹙眉,似是有些不适。
厉莘然察觉出她的异样,便将汤匙放回碗中,笑道,“无碍,既然喝不下了,那便先不喝了。”
他说着,便要将药碗放回至桌案上。
却突然,一只手伸了来,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看得出,黎夕妤本想一把夺过瓷碗,却最终因着无甚力气,只能抓着碗边。
厉莘然便依着她,任她双手捧着药碗,缓缓凑至唇边,最终仰头,将碗中药一饮而尽。
见她终于肯服药,厉莘然欣慰极了,便趁势问,“阿夕,你的伤势极不稳定,我去请大夫前来替你诊治,可好?”
黎夕妤听后,轻轻点了点头,应允。
厉莘然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头,随后便起了身,“那我去请大夫,你再歇息会儿。”
说罢,他立即转身,快速离去。
厉莘然离开后,黎夕妤觉得身上没有任何力气,正想躺下歇息时,又有一人进了屋。
来人是司空文仕,她已有数日不曾见过他。
她却心生恍惚,生出几分异样来。
分明只是几日未见,可她却觉得,司空文仕仿佛苍老了许多。
他走近后,朝她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便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眼眸中透着温暖,却缓缓伸手,执起她的一只手。
黎夕妤有些疑惑,却也无甚力气开口说话,便静默地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却见他推开了她微微蜷缩着的手指,由掌心向指尖,以双手揉捏按摩。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动作十分熟稔,给她的感觉,也格外熟悉。
仿佛在沉睡的那三个月里,也始终有那么一个人,为她揉捏掌心,做着同样的事。
黎夕妤心头一动,轻轻抿唇,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司空文仕的脸庞。
忽而,他轻笑着开了口,“这个法子,是我自古医书上学来的。在你昏迷不醒的那些时日里,我每日都会替你揉捏掌心的穴位。如今你接连三日不曾服药,想必伤势也已发作。却不知我如此做法,是否能令你觉得舒适些?”
黎夕妤闻言,心底有酸涩溢出,却将唇抿得更紧了。
她垂下目光,静下心思,承受着他的爱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那酸痛了整整两日的手臂,竟渐渐觉得舒畅了些,不再那般难受。
察觉到这微末的变化后,黎夕妤便又望向司空文仕,轻轻点了点头。
虽不曾等到她开口说话,司空文仕却依旧欣慰地笑,转而执起她另一只手,重复着先前的动作。
随着时间的流逝,黎夕妤沉寂了多日的心,终于蓬勃地颤抖起来。
她仿佛是在顷刻间明白了一个道理:许多时候,一个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三日来拒绝吃药的下场,非但令她自己痛不欲生,更令这个从最初起便对她关爱有加的慈祥父亲,伤透了心。
正如厉莘然所质问的那般,她……委实对不起司空文仕。
她如此想着,视线突然变得模糊,眼眶之中竟不知何时盈了泪水。
而司空文仕发觉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掌心,笑道,“傻丫头,身子是自己的,无论发生了何事,都不应有轻生的念头。纵然这世上所有人都背弃了你,你也理应坚持下去,好好地活着!要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活得好!”
当他开口说出“傻丫头”三字时,黎夕妤的泪水便再也抑制不住,汹涌地流淌而下。
她紧抿着唇,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湿了脸庞。
“更何况,我所熟知的黎夕妤,从来都是一个倔强又坚强的女孩子。”司空文仕的嗓音有些沙哑,话语却无比笃定,“你不输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儿,纵然是伶仃一人,你也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坚强!明白吗?”
听了他的话语,黎夕妤迟疑了许久,早已是泪如雨下,却终究重重点头。
司空文仕欣慰地点点头,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却腾出一只手,向她的脸颊探来。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替她擦拭着满脸的泪水,动作轻柔且细腻。
有那么一瞬间,黎夕妤恍惚万分,竟想要开口,唤他一声“爹”。
在司空文仕的揉捏按摩下,黎夕妤觉得四肢的经脉通畅了许多,已不再似先前那般酸痛。
而厉莘然也带着大夫,回到了她的房中。
大夫替她把了脉,却轻叹了一声,而后摇头道,“这位姑娘的身子本就虚弱,旧伤未愈便添新伤,如今竟已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此言一出,厉莘然大骇,一把抓过大夫的肩头,下意识便要将他带去屋外。
“王爷,”却突然,黎夕妤开了口,嗓音沙哑至极,沉声道,“关于我自己的身子,我想我有权利、也有必要了解。”
厉莘然闻言,双眉一拧,却终究松了手。
他望向大夫,目光阴沉,冷冷地道,“一月前阿夕转醒时,你分明说过,只要安心休养,总有一****能够痊愈。”
大夫显然有些忌惮厉莘然,身子轻轻颤了颤,硬着头皮,道,“一月前确是如此。可近日来,这姑娘显然遭受了重大打击,甚至已无求生的欲望。加之接连数日不曾服药医治,这身子骨……便也到了强弩之末。好在这姑娘曾得高人赐药,这伤势虽无法医治,但撑上个三年五载,倒是没有问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厉莘然连忙又问。
“只不过……”大夫瞥向黎夕妤,摇头叹道,“想必姑娘也有所察觉,每每伤势发作时,四肢便会痉挛不止。老夫倒是能够替姑娘开些辅助性药物,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长此以往,姑娘的四肢,兴许会不得舒展,直至……彻底不能动弹。”
大夫的这番话,不可谓是不残忍。
厉莘然与司空文仕的神色,皆在大夫的话音落下后,赫然大变。
却唯有黎夕妤,她始终不动声色,认真地听完大夫的诊断后,竟还朝着他点了点头,“有劳大夫了,还请您为我开些药方。”
“老夫定当竭尽全力,只是还望姑娘,好自为之。”大夫说罢,一边摇头轻叹,一边转身离开。
厉莘然跟随着大夫一同离开客房,司空文仕则望着黎夕妤,目光深邃。
二人对视了半晌,黎夕妤强自扯出一抹牵强的笑,低声道,“伯父无需再忧心,我自己的身子究竟如何,我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是病痛罢了,没什么好怕的。呵……况且,这近两年来的时光,都是自阎王爷那里偷来的,我已然很感激……”
黎夕妤说着,缓缓垂下眸,暗自苦笑。
自方才大夫的话语中,她已然听得很清楚。
即便她这三日来好生服药,这身子痊愈的概率,也十分渺茫。
若不是有辛子阑为她准备的各样瓶瓶罐罐,加之从前服用的那十七味珍稀灵药,以及那一株千年灵芝,她怕是挺不过那最艰难的三个月。
毕竟,自那般高的悬崖上摔落,没有粉身碎骨,已是万幸。
司空文仕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便转身,离开了。
他离去的背影,沧桑且萧索,透着几分孤苦,与无助……
司空文仕离开后不久,一袭白袍的厉莘然回归。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红润,却强行挂上了笑意,佯装轻快地走来。
他最终坐在她身侧,轻柔的嗓音中明显带了几丝颤意,“阿夕,你莫要听信方才那大夫所说的胡话,他乃是一名庸医,无论说了什么都不可信。你放心,我已派人去往京城,将京城最好的大夫请来,纵然是御医,也一定会带来应州。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黎夕妤静静地听他说着,心中无比平静。
却突然,厉莘然伸来一只手掌,最终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
她的眉梢颤了颤,并不适应这般的触碰,可最终因着实在无力,便也不曾躲避。
“阿夕,你的手臂,还痛吗?”厉莘然的眼眶愈发红润,颤抖着嗓音,问道。
实则已经不再那般疼痛,可是双脚,却在方才的那一瞬间,抽搐了起来。
她极力地忍着,不愿被厉莘然察觉,暗自咬紧牙关,唇色却渐渐变得苍白。
厉莘然便当她是手臂痛,立即抓过她的手掌,如同司空文仕那般,替她揉捏。
瞧着他同样熟稔的手法与动作,黎夕妤先是一怔,却转而了然于心。
半晌后,双足的抽搐渐渐停止,她终有时机稍稍松口气。
额角隐有汗汽溢出,她靠在床边,大口地喘息。
又过了半晌,她仰头望着屋顶,开口道,“王爷,难道您不认为,三年五载,未免也太过长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