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军营间,黎夕妤望着身前的司空堇宥,忍不住开口道,“少爷,你的伤势……需要好生休养。”
她终究还是担忧他的身子,希望他能够暂且抛开一切,只是静心养伤。可她又十分清楚,来了这边关,他又哪里还会有安生的日子?
暂且不论虎视眈眈的敌国,单是这蛮州城的另外两名将军,可都觊觎着他手中的兵力呢!
司空堇宥未曾回应她的关心,反倒淡淡瞥了二人一眼,道,“你二人也早些歇下吧。明日一早,随我去内城体察民情。”
体察民情?
他才刚来蛮州,理应好生修养才是!
可黎夕妤未能来得及劝说,便见司空堇宥蓦然转身,径自向一座营帐走去了。
黎夕妤这才意识到,他们竟已不知何时,走到了将军的营帐。
司空堇宥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于视线之中,黎夕妤却犹自站着。
“阿夕,走吧。”这时,闻人贞开了口。
黎夕妤淡淡点头,便与闻人贞一同回了营帐。
史华容此番也已送走了那几名士兵,他却抱着棉被走出了帐子。
“史副将,你这是要做什么?”闻人贞惊异地问。
“初来乍到,我担心弟兄们出什么意外,今夜便去军中守着,你二人早些歇下吧!”史华容说罢,便急匆匆向军中走去。
“倒是个体恤将士的好首领。”闻人贞夸赞了一句,便与黎夕妤一同入了帐。
帐内烛光昏暗,黎夕妤到得自己榻边,暗自长叹。虽隔了一层幔帐,可这种与男子共处一室的感觉,仍是令她不适。
然此刻的不适感,与半月前同司空堇宥相处的感觉相比,又是不同的。
她甩了甩头,便将自己摔在了榻上,却全然忘记了军中的床榻可是比不得司空府的。
“嘶……”
她倒吸一口凉气,疼得龇牙咧嘴。
“阿夕,出了何事?”听见她的吸气声,闻人贞连忙关切地问。
下意识地,黎夕妤抓着棉被便盖在了身上,连忙道,“我没事!”
她说着,侧了个身,望着幔帐。
但见在烛光的映照下,对面闻人贞的身影投在幔帐上,摇摇曳曳。
而闻人贞此刻,似是……正在脱衣裳!
意识到这一点后,黎夕妤立即转身,再也不敢去看他。
片刻后,闻人贞熄了烛,帐中便蓦然暗了。
黎夕妤睁着眼,将棉被紧紧抱在怀中,一颗心不自在地跳着,却再也听不见闻人贞的动静。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仍是没有睡意,便翻了个身,犹自于暗夜中睁着眼。
“阿夕?”却突然,闻人贞竟出声唤她,倒是令她心头一惊,“睡不着吗?”
“……恩。”黎夕妤淡淡回了声,反问,“你为何也没睡?”
“不过忆起了一些往事,便乱了思绪。”闻人贞的声音在这一刻有些飘忽,竟夹杂了几分悲凉。
对于闻人贞所说的往事,黎夕妤本是不感兴趣的。可转念再一想,兴许这往事会与司空堇宥有关,便不由竖起了耳朵。却不知闻人贞是否会向她倾诉。
“阿夕,你可知我为何会追随少爷?”闻人贞突然如此问,“为何宁愿得罪皇室,也要替少爷出谋划策?”
黎夕妤自然不知,却也并未出声,只等着他的下文。
“因为我的家人,也尽数死在了他们的剑下!”闻人贞的情绪陡然间激动起来,那愤恨的声音与他平日里的淡然大不相同。
黎夕妤闻言,蓦然张大了眼,心跳竟也快了几分。
“曾经,我本也是应州大户人家的孩子,父亲经商,母亲刺绣。我与阿玥自幼便受得良好教育,我头脑精明,阿玥则好武。我们一家人,本该合合满满过一生。可就在五年前,为了壮大家业,父亲竟决意举家迁往京城……”
“那时父亲孤注一掷,带上了全部的家当。却没曾想,竟会在抵达荣阳城郊时,遭遇了埋伏。起初,父亲本以为那不过是些盗贼,想着花些银子破财消灾便罢。可那群人,他们要的……却是我们所有的家当!”
闻人贞说着,语气愈发激烈,满心的恨意在这时流露无遗。
“那群人……是皇家派去的?”黎夕妤轻声问着。
“准确的说,是太子派去的。”闻人贞继续道,“那年正逢夔州大旱,朝廷一时间却拨不出赈灾银两,皇帝便命太子解决此事。而太子实则私财诸多,却不愿用来救灾。遂,他便想出此等方法,于城郊拦截外地车马,倘若是经商的有钱人家,便抢夺所有的钱财,而后……杀人灭口!”
闻人贞将“杀人灭口”四字说得极重,听得黎夕妤心头一惊。
若是如此说来,她倒是想起了什么。
五年前,那时黎铮还未当上大理寺卿,却已在大理寺当差。她记得彼时夔州大旱,朝廷曾打着赈灾的名义征收过百姓们的钱财。
可那时的征收,也不过是各随所愿。倘若是大户人家,那便多捐些银子,倘若是穷苦百姓,便可少捐些,甚至也可以选择不捐。
莫非那时拨放给夔州的赈灾银两,另有蹊跷?
“我仍记得那群人开始抢夺时,母亲将我藏在了座椅下,她与父亲却双双被害。阿玥仗着有几分武力,便与敌人厮杀在一处,马儿不知因何受了惊,马车便冲了出去,我也因此保得一命。”闻人贞继续说着,那悲戚即便是隔着幔帐,也能够令黎夕妤清楚地感知到。
“后来马车停了,我再回到城郊,却不见了家人的身影,就连尸首也未曾寻见……直至两日后,我流落在街头,司空府的家仆找到我,将我带入府中,我竟见到了阿玥!她告知我,是少爷救了她,并安葬了我们的爹娘。自那日起,我与阿玥便留在了司空府,老爷心善,待谁都好,夫人更是个温婉的母亲。而那时的少爷,他的心中无半点仇恨,是个明媚的公子。”
闻人贞的述说到此戛然而止,他的气息也渐渐恢复平稳。只是空气中萦绕着的悲痛与愤恨,却久久未能散去。
原来,如此!
想不到闻人兄妹的过往,竟也如此令人心碎。
五年前的他们,都不过只是心智未成的少年少女啊!
陡逢巨变,丧失双亲,此等悲痛,黎夕妤能够体会。
而那时救下了闻人玥的司空堇宥,收留了他们的司空府,于他们而言便是恩同再造。
他们必会倾尽所有,以回报司空府。
难怪闻人贞从不曾劝说司空堇宥放下仇恨,只因他心中的仇恨,也全都来自于太子!
那个皇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子,他劣迹斑斑,昏庸无道,这样的人,如何能够继承大统?
“太子此人,委实败类!”黎夕妤忍不住大骂,心中对太子的愤恨又多了几分。
“呵……”而这时,闻人贞却突然冷笑了一声,“何止是太子,整个皇室,又有几人是干干净净?”
听了这话,黎夕妤一时有些惊奇,不由道,“咱们的圣上,励精图治,忧国忧民,实乃明君!”
“哼!”闻人贞却冷哼,“你便以为五年前太子做下的恶事,皇帝他当真不知吗?”
这……
黎夕妤一惊,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他都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他要的只是结果!只是赈灾银两拨放至夔州便好!至于太子究竟以何种途径达到目的,他又何须细细盘查?”闻人贞的话语中,夹杂着浓浓的鄙夷与愤恨。
可黎夕妤却仍有些不敢相信,抓着棉被的手指却不知何时已紧紧攥起。
“三年前,夫人遭辱遇害,当时诸多皇子皆在场!少爷甚至跪地恳求,可所有人都只是冷漠地看着。倘若当时哪怕有一人肯出言劝阻,夫人兴许便不会落得那般下场!”闻人贞此番,竟提及了司空堇宥的母亲。
黎夕妤听着,却觉心头猛地一震,一时间竟有些喘不上气。
“你以为,此事皇帝便不知吗?”闻人贞又反问,话语中含带着几分凌厉。
“他自然知晓!可老爷不过是个末等官员,那皇帝又如何会放在心上?若非老爷思虑周全,并未张扬此事,更不曾报官伸冤,司空府怕是早在三年前便不复存在了!”闻人贞的嗓音越来越冷,似要凝结成冰,“这便是百姓口中的好皇帝!只要他皇家声名不毁,他便可放纵子孙如此胡作非为!依我看,这才是真正的昏庸!更何况,身为一国之君,他手上沾染的鲜血,不会比任何人少!”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闻人贞说得义正言辞,毫不含糊,毫无畏惧。
黎夕妤却早已是震惊无比,一双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紧紧咬着下唇。
她身为穷奇子民,从未曾质疑过她的君主。
只因自她懂事以来,耳中听见的全都是关于圣上的溢美之词。
却不想有朝一日,她竟会得知这一切!
她无法想象,骄傲如司空堇宥,三年前的他又是如何跪在地上,恳求那一众皇子?
而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被****至死,却至今仍未能替母亲讨回公道,他的心中,又要藏着多大的仇恨。
原来,他憎恨的……当真是整个皇室!
所以,他才要不顾一切地谋得那个位置,只为将皇家人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夺走!
“阿夕,”就在黎夕妤想清楚一切时,闻人贞突然轻声唤她,“你不要记恨少爷,他也是身不由己。如今的少爷,行事虽暴戾了些,可倘若你能早些与他相识,你便会知晓,他的心地……如同老爷那般,善良澄澈。”
黎夕妤静默地听着,久久不语。
记恨?
她从未曾记恨过司空堇宥。
当初他险些掐死她时,她也只不过是心生怒意,却从未曾……恨过他。
那个人,毕竟是救了她的人。
而后来的一次次遇险,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护在她身前。这样的人,心地又怎会不善?
良久后,黎夕妤深吸一口气,出声问,“少爷他,还会将伯父送走吗?”
闻人贞似有片刻思索,而后却反问,“即便少爷有心要送走老爷,可倘若老爷坚持不离开,那少爷又能如何?”
是啊,司空文仕宁死都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他又如何会离开?
虽不曾见过司空堇宥的娘亲,可单是从闻人贞的话语中也能够听得出,他的娘亲必是温柔慈爱的。
只可惜造化弄人,令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人,生离死别。
闻人贞再不曾开过口,黎夕妤亦是满心的思绪。
这一夜,她得知了闻人兄妹的过往,得知了他二人与司空府的羁绊。
同样,她也得知了皇家人不可言说的丑闻!
她心中有惊有叹,有茫然有无措,可更多的……却是悲悯。
这兴许就是命运之神奇所在,她、司空堇宥、以及闻人兄妹,他们都是旁人利益下的牺牲品,故此……才会聚在一处,共赴此程。
第二日,黎夕妤起了个大早,收整完毕后便跟随着司空堇宥出了军营。
闻人贞本也该同去,可司空堇宥却临时派他去做了别的事。
故此这一程,便唯有他们二人。
军营距百姓们居住的内城尚有一里地,二人坐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行着。
黎夕妤比司空堇宥矮了一大截,她兀自垂首,一颗心却有些杂乱。
已有许久,他们不曾这般独处过。并非是没有时机,而是她有意躲避。
此番,他的气息再度萦绕于周身,令她紧张的同时,亦觉安然。
微风拂面,黎夕妤深吸一口气,便蓦然抬眸。
“少爷!”
“阿夕。”
两人竟齐声开了口,互相唤着对方。
黎夕妤眨了眨眼,有片刻呆怔。
司空堇宥此刻正俯视着她,眸光深邃,其内少了几分冰寒。
“你想说什么?”只听他问。
“额,少爷……”不知为何,黎夕妤竟被他盯得红了脸,连忙又垂下了头,轻声道,“你的伤,还好吗?”
“……已无大碍。”他沉默了片刻,回。
黎夕妤轻轻点头,心中自然是不信的。可她也知道,司空堇宥这人太要强,又如何肯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脆弱。
“那少爷,你方才……又想说什么?”而后,她问着,却紧张得攥紧了缰绳。
“我是想说……”
“军爷,您放过我吧,这可是我们一家所有的钱财了……”
司空堇宥刚开口,前方突然传来一道凄厉的女音,打断了他的话语。
二人随之转眸,向前方望去。
他们此刻已入了主城,脚下是宽阔大道,周遭是房屋商贩,百姓们穿行于街道,却远不如荣阳城那般繁华,更不及荣阳人口之多。
而此时此刻,就在他们的正前方,一位妇人跪在地上,她面前站着一位身穿皮甲的士兵,士兵手中抓着一吊钱。
但见妇人一把便抱上士兵的腿,苦苦哀求着,“我家孩子身患恶疾,还需用这钱去看病啊……”
“去你的!”而这时,那士兵竟一脚将妇人踢开了,骂骂咧咧道,“贱民就是贱民,如今两国大战在即,我等为保国家安宁,冲锋陷阵,无畏杀敌。而你们呢,连这点钱财都不肯供上,到时打了败仗,可都是你们这些贱民的罪!”
听见这士兵如此说,黎夕妤下意识便转眸看向身侧的司空堇宥。
但见他面目阴沉,眸中尽是寒意,冷冷地望着那士兵。
士兵抢到了钱财,抬脚便要离开,那妇人见状,咬着牙拼了全力站起,拦住了士兵的去路。
“官爷,这钱……你真的不能拿走啊……”此时妇人的面上已有两行清泪流淌,她的双腿虽在颤抖,可她的目光却无比坚定。
而周遭来往的行人,见状后却纷纷跑开了,无一人敢驻足停留,兴许都在忌惮那士兵。
可那士兵此番被拦了去路,便再也没了耐心。
“给本大爷滚开!”但见他蓦然抬掌,一声厉喝,向着妇人的脸颊便挥了去。
黎夕妤见状,眉头一蹙,有怒意自心底涌出。她立即转眸,便见司空堇宥已松了缰绳,作势便要飞身跃下。
可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男音传了来,随之司空堇宥复又坐回了马背。
“喂,我说你这个大块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当街抢劫,还想动手打人,可真是嚣张啊!怎么蛮州的将士,都似你这般强势欺人吗?”
听着这话,黎夕妤立即转眸,却见士兵面前多了一年轻男子,此刻正抓着士兵的手臂,一身的凛然正气。
此番,百姓们终于停下了步子,纷纷驻足观望,司空堇宥亦是冷眼望着。
黎夕妤不由打量起这突然出现的男子来,只见其玉冠锦袍,言辞昭昭。可惜只能瞧见侧面,瞧不见正脸。
“你是什么人,竟也敢多管闲事?”士兵眉眼一戾,一边怒喝,一边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可他竟失败了!
遂,士兵面上的怒意更甚了,然他最终拼尽了全力,也仍旧无法挣脱男子的桎梏。
但见男子勾唇,眼底闪过一抹暗芒,一把夺回了士兵手中的吊钱,同时抬腿,狠狠一脚踹在了士兵的双膝间。
“啊!”
只听士兵一声惨叫,被男子踹得跪在那妇人身前,却犹自破口大骂,“你可知本大爷是谁,竟敢如此放肆!”
男子却丝毫不理会士兵的吼叫,兀自将钱财还给妇人,道,“快拿着钱,给你家孩子看病去吧。”
妇人见状,作势便要跪下,却被男子及时制止。
“恩人!多谢恩人!”妇人热泪盈眶,立即道谢。
“快走吧。”男子笑道。
妇人重重点头,将那吊钱塞进怀中,便小跑着离开了。
而此时,士兵仍未能挣开男子的禁锢,一张脸涨得通红,却咬牙切齿地恐吓着,“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可知你的死期到了!”
那男子却丝毫不畏惧士兵的言辞,竟将其手臂反拧至后背,而后一脚踹上他的屁股。
他一边踹,一边还念念有词,“倘若当真是死期到了,那本公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这大块头好过!”
那士兵被他踹得气恼极了,却又无法挣脱他的禁锢,便只好继续以言语威胁,“臭小子,你若再不将本大爷放开,你定会后悔的!”
“本公子若是轻易放了你,那才会后悔呢!”男子说着,又是狠狠一脚踹在士兵的屁股上,他同时松了手,那士兵便猛地扑在地上,被踹了个狗吃屎。
“哈哈……”
“想不到这仗势欺人的小兵,竟也会有今日……”
“这定是那甄将军手下的兵,成日里只知抢掠我们这些穷苦之家……”
百姓们的议论声渐渐响起,黎夕妤却听见了很重要的一个信息。
甄将军!
那便是甄剑了!
片刻后,但见那士兵爬起身,却似是吃了痛,转而望着男子,伸手指着他,“你……你给我等着!”
士兵将威胁的话语撂下,抬脚便跑,自黎夕妤身侧而过,向着军营的方向,踉跄着跑远了。
“少爷,这……”黎夕妤看向司空堇宥,眼底尽是询问之意。
但见司空堇宥扯了扯缰绳,调转了马头,道,“跟着他。”
黎夕妤重重点头,也随之调转马头。二人正欲纵马而行,却在这时有人冲了来,挡在了他们身前。
正是方才那位行侠仗义的公子!
此番见了正脸,黎夕妤倒是有些怔忡。
但见其面若桃花,眉眼如画,实在生了副好皮囊,甚至比姑娘家还要精致几分。
可他此时却挡住了黎夕妤与司空堇宥的去路,拱手一笑,道,“二位莫要急着走啊!”
司空堇宥不理会他,黎夕妤便也不打算搭理他,扯了扯手中的缰绳,欲绕道而行。
这位公子哥委实令人惊叹,生得好看便也罢了,可偏生他笑起来,那明艳的模样竟令人移不开眼。
她生怕再多看几眼,便会忍不住心生妒意。
然这时,那男子却突然一个闪身到得黎夕妤身侧,甚至伸手搭在了她的腕间,不知想做些什么。
黎夕妤见状,立即收回手臂,蹙眉问道,“这位公子,你想做什么?”
却见那男子蓦然色变,凝望着她的目光中竟多了几分凝重,而后压低了嗓音,道,“实不相瞒,姑娘你身中剧毒……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