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
军营。
凤萧寒徘徊在辛子阑的帐内,一双眉头紧锁,也不知是因着那弥漫在整个帐中的浓郁的药草气息,还是因着旁的事宜。
昏暗的烛光下,不难瞧出他日渐花白的发丝,正凌乱地拂在两鬓。
长夜漫漫,他自黄昏时便来了此处,等了许久……
这十二年来,他时常整日整夜地难以入眠,因着心事太深沉,因着背负了太多。
而这一夜,看似与以往失眠的夜晚无甚不同,可他却十分清楚,这样的感觉,终究太过强烈。
他魂不守舍,他担惊受怕,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神经都紧绷着,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往常的频率大不相同。
那颗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心,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起伏不休。
凤萧寒的双手紧紧攥在一处,掌心溢出涔涔汗汽,有些黏腻,又有些湿滑。
他的双耳直直竖着,仔细地倾听着帐外的声响。
晚秋的天气十分恶劣,今夜更是刮起了猎猎寒风,帐外飞沙走石,风声赫赫。
突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隐传了来,凤萧寒立即转眸向帐门处望去,眼中多了几分光亮。
很快,帐子被人掀开,那一抹金黄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许是被风吹拂的缘故,辛子阑显得有些凌乱,然他紧锁的双眉却令凤萧寒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辛大夫,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凤萧寒轻声开口,然话语中却透着几分绝望。
辛子阑望着他,于烛光下拢了拢衣袖,沉声安抚,“伯父,您且放宽心,司空堇宥已派了大量人手在全城进行搜捕,相信很快便会有消息了。”
凤萧寒无力地点了点头,却暗自长叹,眼眶渐渐变得红润。
他才与自己的亲人重逢,有许多事都还未做,可究竟是何人,竟做出了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伯父,您旧伤未愈,如今身子骨还虚着,便早些回去歇下吧,一旦有了任何消息,我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您!”辛子阑继续劝着,眉宇间却是掩饰不住的憔悴与担忧。
这短短的两月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每一件都是足以令人心惊肉跳的大事,也不知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才能到头。
凤萧寒如今自然没有心思去睡觉,他无力地摆摆手,回道,“辛大夫,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将夕妤寻回!她是为了寻找绮迎的下落才失踪的,倘若她出个什么意外,纵是绮迎回来了,我这一生也都不会原谅自己。”
听了这番话,辛子阑深吸一口气,而后重重点头,“伯父,您请放心,小妤她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哪怕是将这夔州闹个天翻地覆,我也一定会将她寻回来!”
无论生死。
辛子阑将这四字藏在了心中,胸膛内有阵阵剧痛侵袭,逐渐蔓延至周身。
这样的感觉,乃是他平生头一次。
尽管再不愿去想,可直觉告诉他,小妤……一定出事了。
“辛大夫,你不必再理会我,放心去寻人吧。我仍旧在此等候,不会随意离开军营,更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凤萧寒神情肃穆,目光之中的祈求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辛子阑回以一个坚定的目光,便蓦然转身,匆匆离去。
风势渐长,辛子阑步入夜色之下,步伐仓促,却有些凌乱。
若是此刻有人跟在他身后,必定能够发现他的身子正轻轻颤抖着。
他一路竞走,虽已至深夜,却因着生了大事,故而军中不时有人穿行而过,皆是满面愁容。
他走着走着,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
“司桃姑娘,夜已很深了,你不能离开军营……”
“不,我要去找小姐,我能够感受到,她此刻一定正遭受着某种折磨,我要去救她……”
辛子阑抬眸望去,夜色下隐约瞧见了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正是荆子安与司桃二人。
司桃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传进耳中,令辛子阑加快了步伐,向着二人走去。
“你这般柔弱,即便是随我去了,又能如何?倘若遇上危险,那我还需时刻保护你。如此,会很麻烦!”荆子安的口吻十分严厉,说出的话语更是凉薄至极,令人心寒。
司桃轻轻咬住下唇,一双眼眸不住地打转,企图倔强地与之对抗。
与荆子安相处了这么久,她早已习惯他这般凉薄的语气,却终究有些失落。
“是啊……”她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我什么也不会,我若是一意孤行,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辛子阑走近后,见司桃如此难过,便开口劝慰,“小桃,荆兄弟也是为你好,你便乖乖留在军中,等着你家小姐回归便是!”
司桃将头埋得更低了,终究是不再坚持。
随后,辛子阑与荆子安对视了一眼,二人齐齐转身,抬脚便要离去。
然,就在荆子安刚迈出一步之时,却突然被人拽住了衣袖。
荆子安回眸,便瞧见夜色下,少女殷切的目光。
“此行去寻小姐,可会十分凶险?”但见少女启唇,轻声问道。
她眸中含着浓浓的担忧,可这般小心翼翼的神色,却又令他莫名心暖。
荆子安转过身,凝眸望着司桃,轻声回道,“军中许多将士都分布在城中各个地点,即便真有敌人,也不会太过凶险。”
司桃闻言,仍旧有些不放心,便又道,“那么,还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平安归来。当然,要带着小姐,一起回来。”
荆子安怔了怔,心跳蓦然慢了半拍,却觉无比舒适。
他终是缓缓勾唇,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好。”
仅仅一字,却是他对她的承诺。
司桃终究是缓缓松开手,有些不情愿,亦是恋恋不舍。
荆子安的衣袖脱离掌心的那一刻,她心中竟陡然变得空荡无比,有些沉闷,却又隐隐作痛。
辛子阑与荆子安二人一同赶往马厩,却正巧遇上迎面而来的司空堇宥。
“我方才收到了消息,称阿夕是被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掳走的,去往城东方向。”司空堇宥唤停了竺商君,张口便对二人道。
辛子阑闻言,立即瞪大了眼,“既然如此,那我们速速赶去城东!”
说着,辛子阑与荆子安也立即上了马,作势便要动身。
“不,依据上一次的教训,我们需得兵分两路。”司空堇宥面目凝重,嗓音冰冷到令人心惊,“荆子安,季寻已带兵先走一步,你速去城西与他汇合,一旦有任何发现,记得以传信烟火为讯。”
“是!”荆子安对司空堇宥行了一礼,便立即纵马远去,消失于夜色下。
随后,司空堇宥又转眸望向辛子阑,沉声道,“辛子阑,城东,唯有你我二人前往。”
辛子阑闻言,眉梢一挑,有些惊讶,“司空堇宥,莫非你根本不曾收到任何消息?”
司空堇宥不语,直直地望着前方,目光一片幽暗。
“你究竟,是如何考虑的?”辛子阑蹙眉,又问。
片刻后,司空堇宥开了口,回道,“城东,陵墓,荒野。我虽未有万全的把握,却隐约有所预感。况且,那里是司寇瑕安歇之地,不宜带太多人前往。故而,如同当初在蛮州时,这一条路,仅有你我二人共赴。”
听着司空堇宥的解释,辛子阑并未有何异议。
随后,二人便拉扯着缰绳,驾着千里宝马,向着城东疾驰而去。
石室。
一阵又一阵的低吼回荡着,于夜里显得凄厉且惊悚。
黎夕妤几乎咬碎了牙关,也仍旧无法忍受此刻的痛感。
她的眼眸中充斥着腥红的血丝,眼角有泪水凝聚着,她努力地仰起头,却恨不能立即死去。
她只觉似有无比强悍的力道,正捏着她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企图将它们捏得粉碎。
或许,这便是摧身碎首之痛,比起切肤、剜心,何止痛了千百倍?
铁链在她的血肉中移动摩擦着,缠上她的锁骨,最终穿透皮肉,自锁骨上方而出。
腥浓的气息挥之不去,传进黎夕妤鼻中,令她几近晕厥。
可那撕心裂肺的彻骨之痛,却又逼得她无法晕厥,处在肉体与心理的双重折磨下,她终是体会到,何谓生不如死。
“上一次的水刑,可比这好受得多,可你不懂得珍惜,偏生还活了下来,那么今夜受此折磨,可怨不得我。”
黎夕妤几近崩溃,可闻人玥却一脸的悠闲得意,一边拉扯着铁链,一边轻快无比地说着。
那长长的铁链在闻人玥的拉扯下,缓慢地穿行在黎夕妤体内,擦着她那根锁骨而过,每一分每一刻都是残忍的折磨。
“啊!”终于,黎夕妤再也承受不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吼出声。
她一遍又一遍地吼叫着,令那方处在石壁边的厉绮迎,惊吓得泪流满面。
而此刻她的胸膛,早已是血肉模糊,那根约有一寸宽的铁链,就这么缠上了她的骨……
所谓铁索穿骨,原来……真是如此。
“闻人……玥……”黎夕妤的掌心亦有鲜血流落,她的手腕在绳索的摩擦下,也渐渐变得鲜血淋漓。
她也不知哪来的意志,竟开口说了话,“你……恨我,便恨……了,却为何要……要,呃……伤害……伯,伯父……”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甚至有些吐字不清,却努力睁大眼,企图令自己变得更加清醒。
“我虽做过不少坏事,却从来只是针对于你!”闻人玥的嗓音立时便冷了下去,“可我素来敬爱老爷,又如何会伤害他?”
“呵……”黎夕妤笑,嘴角却有鲜血溢出,那是她咬碎了一颗牙齿所致,“若不是……你,又……又会……是……是……啊……”
黎夕妤尚未说完,便蓦然大吼出声。
闻人玥原本十分缓慢地拉动铁链,听了她的话语后,却蓦然加快了速度,带给她更深一层的痛意。
“你给我听着!”只听闻人玥厉喝道,“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便是再狠毒,也绝不会向他下手!”
说着,闻人玥又自袖中摸出了一样物件,那是一把精致的铜锁。
她一手抓着铁链的两端,另一手则抓着铜锁,毫不犹豫地将这条铁链锁了起来!
黎夕妤痛得无以复加,稍有缓和后,见闻人玥竟给铁链上了锁,便渐渐心生绝望。
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可怕的女子,她的狠辣手段,堪比十八层地狱。
而黎夕妤也终于意识到,闻人玥是想要她的性命没错,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须要忍受酷刑的折磨。
今夜是铁索穿骨,而明日,兴许会有更加可怕的刑罚,正等着她……
她渐渐丧失了一切信念,肉体上的折磨令她很难再承受下去,她甚至想过:不如就此咬舌自尽罢!
而关于被闻人玥陷害的原委与始终,耳畔时时有声响,她却再也无心去听。
但不得不承认,闻人玥此人,实在精明。
她能将每一次的陷害做到天衣无缝,甚至总能找来旁人,转接嫁祸。
就连那时军中查找奸细时,她甚至能够利用史华容,以此来消除自己会被发觉的隐患。
想到史华容,黎夕妤不免感到悲凉。
那样一个衷心为主的副将,他将自己的心思小心珍藏,却终究被人所害,死后却要承受一世骂名。
而那时,史华容想要对她说的真正凶手,如今细细回想,倒真是令她心惊不已。
她犹记得,那时史华容开了口,虽未能说出声,但口型已开。
上齿轻轻贴着下唇,而后又微微张开,不正是想吐出“闻”之一字?
越是细思,黎夕妤便越觉惊恐,头皮发麻,脊背生凉。
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倘若她能够全身心地去帮助司空堇宥,那么又何惧皇家人!
司空堇宥……
司空堇宥!
陡然间,黎夕妤垂首,直视着闻人玥,满心的恨意涌在眼眸之中。
倘若无法承受折磨,那么她纵然会选择咬舌自尽,也终究要得知这最为可怕的真相。
“闻……人玥,”黎夕妤缓缓开口,虚弱地道,“少爷……他那般……信,信任你……你为何,要……背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