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绕过几百个梦中走了几百遍的弯口,不过是在一步之遥的熙春宫,再微微扭头,是废墟一般的慈陵宫。
踏进门槛,还是熟悉的佛檀香味道,但皇帝似乎从里面闻出了血腥味。
太后还是在大堂双手合十默念佛经,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身后的人有些异样,心中的诵读却没有因此停止。
“母后。”
太后没有回应。
“或许我不该叫您母后。”
他的声音低沉,太后却从中听出了尖锐的孩子叫声,呼吸越来越快,原来的默念变成了急促的诵读。
“您这么多年,也会因为当年亲手杀死两个孩子和我母亲而愧疚吗?”
皇帝尽量压制心里的波涛汹涌,但声音自然颤抖,骨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白。
“您能告诉我他们怎么出事的吗?当年是怎么回事?父皇为什么一句话都不提?”
一声重音结束了诵读,太后终于睁开眼睛,眸光里有些看不清楚的情绪。
“你话这么多,哀家怎么回答?”
这是十年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让皇帝觉得隔了一涧深渊一般。
“那您慢慢讲,儿臣有时间。”
皇帝在矮椅上坐下来,太后却独自离开了。
此后十天,太后难得在宫里住了这么长时间,皇帝每天都来熙春宫坐着,太后一如往常地诵经,二人除了第一天的对话再也没有交流。
皇帝在等太后亲自说出当年的真相。
太后在等皇帝的耐心耗尽。
二人僵持了这么多天,终于在颜奕祭日这天又有了进展。
这天和往常一样,阳光灿烂。是个艳阳天,不过皇帝却发现太后鬓角多了一朵白色绢花,原来雍容华贵的紫色华服变成了素色长裙。
皇帝知道今天不是任何人的祭日,若是有,那一定就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亲生母亲。
“今天是我母亲的祭日吗?”
太后眼神闪烁了一下,又闭上眼双手合十:“是。”
皇帝也在蒲垫上跪下来,对着佛像恭敬地三拜。
“你不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什么了吗?这三封信你拿去,你就会知道了。”
皇帝伸手去拿,太后却往回收了收。
“想拿走要答应我两件事。”
“您说。”
太后看他一眼,似有柔情又有恨意。
“一,从今天起没有太后,我会在驱恶寺度过余生,你也不要找我了,我看见你就仿佛看见了颜奕。”
“二,放弃对秦墨的搜索,我利用他那么多年,对他的愧疚不比对你的少。”
“好,儿臣答应您。祝您此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毕竟是二十六年的养育,皇帝对着太后行了大礼。
如意?
从亲手杀死主母那一刻就注定不会如意了。
太后颔首,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从他登基那一刻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那一刻太后才觉得之前所做毫无意义。
杀了主母和两个孩子没有意义,抱来最小的孩子没有意义,争取正妃的位置没有意义,坐到皇后的位置也没有意义。
唯一有意义的,也许就是死后能和他葬在一起吧。
可是他驾崩的那么早,是赶着去见她吗?
那个全龙京都爱慕的英雄,心里却只有他的颜奕…
皇帝回到长德殿,屏退所有人,看着面前的三封信发呆了好大一会儿。
里面会有心心念念的真相吗?
可是当真相不是真相,当念想终成空,又当如何…
皇帝下了好大决心拆了第一封,那是一封黄透了的信纸,上面有些发霉的地方,轻轻一动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见信上是娟秀的字体,有些晕染,从弯折处隐约可见写信人的吃力。
这应该是在狱中写的,纸张墨水都和平常不一样。
“吾儿嵩,若长大成人,莫存悲痛,勿忘初衷,母已罪责难逃,愿给娟姬养育吾儿,未见世间繁华,不作丧气之语,正直如松,清秀如柏,任世间如何污浊,切勿涉身淤泥,若遇心爱,莫多迟疑,莫让心伤,以后子孙多些,有缘得知,给母烧些纸钱就好,无需悲痛,人总归终。”
正直如松,清秀如柏…
一封信看完,皇帝已经喉头酸痛,泪光闪烁。
再拆第二封。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体,应该是兄姐写的,当时他们才多大…
“弟弟,哥哥姐姐都很想见到你长大,不过现在有个坏女人要把我们抓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放心啦弟弟,我们一定会回来的,等我们哦!”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还在想着他们襁褓中的弟弟吗?
两封信看完,皇帝已经泪流满面。
再拆第三封,比前两张好一些,却也是泛黄。
苍劲的笔画…
是父皇写的。
“嵩儿,父皇知道当初不是你母亲的错,都是皇后陷害的祸端,但父皇没有办法,明泽侯府真是太耀眼了,你的皇爷爷早就想处之而后快,成大事者,不能妇人之仁,相信你母亲会理解我,还有辉儿玉儿,都会理解父皇的苦衷。”
皇帝怒火攻心,把第三封信撕得粉碎。
什么成大事?
若是牺牲自己妻儿的命才能成就大事,他宁愿选择退隐山林。
亏他还是自己钦佩了二十多年的明君。
皇位之下,是最爱的人的白骨吗?
不,他根本不爱,他爱的只有自己。
皇帝悲恸,在长德殿里喝了一宿的酒,第二天早朝又没上。
尚修急得敲了一晚上的门,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歆晖宫,刚想抬手敲门就想到不能打扰华雒,转身去了奉祥宫。
“陛下把自己关在门里,从房间里传出来那么浓的味道,哎呦,娘娘快去劝劝吧!”
谷萱赶到的时候,一众官员跪在长德殿前,她走在正门口,一脚踹开。
皇帝果然是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身边是打碎的酒壶。
门开了,一阵光亮照进来,皇帝眯了眯眼,随手拿起酒壶抛出去,谷萱闪身躲过,示意尚修把门关上。
室内又恢复了昏暗。
“陛下是不管大燕的江山?也不管华雒和你们的孩子了吗?”
皇帝又拿起酒壶喝了一口,谷萱上前夺过,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
“你,你喝我的酒干嘛?”
谷萱冷笑,“陛下现在比街头混混更不堪一击。”
皇帝不理她,“把酒给我,给我!”
身形却晃晃悠悠,栽在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