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云疏观人于微,看沈芩两眼放空的样子,就知道她想起了“甘草甜”的往事,生怕像当初那样大笑到伤口崩裂,所以调息一番勉强忍住。
还好意思问“打小怕苦又娇气”?就因为她溜进库房尝了甘草,顺便还打翻了好几十匾的晾晒草药,让沈家药材库房从上到下折腾了整整七日。
沈芩经过几番思考,如果打油诗里的“甘草甜”有所指的话,一定是这件糗到让她想死的事情,只是“甘草甜”是指她溜进去的药材库房呢?还是指库房所在的竹林?
于是,沈芩捞来一张“花桃特制”的白纸,拿炭棍写下:“甘草甜,库房?竹林?”然后就盯着白纸发呆。
钟云疏垂着眼睑,老僧入定似的坐着,相比起其他的人和事,他与沈石松沈芩有交集,就只有小时候被义父送到沈家养伤的那段时间。
正好,沈家小女娃儿感染风寒,天天为了吃药的事情哭唧唧;彼时,几乎没命的他,只休养了十日就可以下地活动了,一来是因为沈家医术精湛,二来是因为他异于常人的体质。
沈石松大人对他的特别体质特别有兴趣,硬是在沈家留了一段时间,还说正好和他家女儿作伴,于是他就天天盯着这个特别可爱的粉嫩女娃儿。
怕疼、怕苦、怕累,走不了多久就要抱……以至于那段时间,钟云疏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吓着她。
没想到三天以后,她就因为“甘草甜”大闹药材库房,还自觉受骗上当先向他哭诉,被他大笑以后还去指责爹娘哥哥都是骗子。
平日管理极严的药材库房管事,正因为找不到罪魁祸首着急上火,最后得知是四岁的沈芩做的,更是惊掉了下巴。
库房离她平日待的芩园还挺远,一路上要经过水榭、小溪、跳石……不仅如此,库房里药材众多,制药工匠们严格分类,像蜂巢般密集的药材柜,大人都看着眼晕。
不知道沈芩是怎么做到的,楞是找到了甘草尝了,其他什么药都没碰。要不是听到外面有人进来,急着逃跑撞翻了晾晒架,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事后沈石松心有余悸,这孩子如此聪慧果断,必须严加管教。
于是,沈芩指责爹娘不成,反而受到重罚,每天都特别生气,动不动就哭……还觉得特别委屈。
钟云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每次看沈娃娃气得小腮帮鼓鼓的,一边流泪一边描红,就笑得停不下来。
但是等他痊愈后被接走,再也没了沈芩的消息,只知道沈石松像培养儿子一样培养女儿,她过着令永安少女们艳羡的日子。
毕竟比起沈芩的辛苦和精彩,同龄少女们也只是女红梳妆等嫁人……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
“又笑?你还笑?”沈芩回过神来,就看钟云疏坐着一动不动,笑纹越来越多,“你……”忽然又觉得甘草甜这事儿实在太糗,很想找个洞来钻,或者撞个药碗静静。
钟云疏迅速回神,两人视线交集,忽然不知所措,很快移开。
……
女监大门内,魏轻柔表面恭敬地送走了送信差役,看着差役逃命似的骑马狂奔,就知道掖庭事宜已经在钟云疏的掌控之中。
这几日的辛苦奔波,女监库房里的存货消耗得厉害,男监库房根本没什么可用的,以目前的速度计算,最多支撑十日。
魏轻柔让皂吏连呈了六次请补奏章,都被打回。监国那边以永安疫病如火、物资缺乏为由拒绝了。
就在魏轻柔一愁莫展的时候,钟云疏提出只要好好利用送信差役,就会有法子度过难关。
此时此刻,魏轻柔除了相信钟云疏别无他法。
没想到的是,钟云疏会和送信差役挂绳进男监库房,也不知道上面是什么状况,快到顶的时候,绳索突然松开,眼看着钟云疏往下掉,她吓得魂飞魄散。
花桃、沈芩、钟云疏都在男监库房,魏轻柔从没这么慌张过,每每看到男监库房小窗边飘着的黑幡,就觉得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
每当这个念头闪过,魏轻柔就想把男监皂吏们扔出去喂野狗,凭什么这帮畜牲死皮烂脸地蹲在女监好吃好喝的,让女监的人去男监拼命?
“来人!”魏轻柔喝道,“告诉他们,女监吃食紧缩,现在开始,每天只供一顿吃食,一碗汤药。”
“魏大人……”女皂吏有些犹豫。
“还不快滚?!”魏轻柔突然转身。
“是!”女皂吏立刻飞奔离去。
魏轻柔当然知道手下担心什么,只是从沈芩把男监抢回女监的那天起,不论她是否自愿,所有人都会把她和钟云疏看作一体。
钟云疏深谈时所说:“墙头草两边倒,看似左右逢源,实则最落不着好。如果非要选一个立场,不如选一个为民谋福祉的,至少在你失位失势以后,你和家人仍然可以生存。”
魏轻柔整晚没睡,如果没遇到钟云疏,她不可能成为掖庭女监主事,自然也没有现在面临的巨大压力和风险。
后悔吗?
魏轻柔摇头,偷东西偷到大理寺少卿身上,被抓之后还诬赖他非礼,假装投河自尽以证清白……没想到都游出好几里水路了,一冒头就被抓了个正着。
到现在她都记得,钟云疏翘着二郎腿坐在拱形石桥的码头边,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样子。
浅金的阳光给他画了一圈光晕,微风轻轻拂过他月白色的长袍,罕见的瞳色让他看起来像刚出水的妖邪,语调却很永安:“水性不错,身手也可以,想当女皂吏吗?”
魏轻柔当时三魂丢了俩、换气出错,在河里把自己呛了个死去活来,她这是小偷遇到骗子了吧?哪个大理寺少卿这样招人的?!
然而,一切都是真的。
进掖庭当值的第一天,钟云疏只嘱咐了一句话:“如果你恨在掖庭害死你父亲的人,就不要变成你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