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了尘大师率领僧医们云游归来,回到护国寺的消息,在永安城不径而走,一时间山门外人头攒动。
地震疫病面前人人平等,永安城上至高门大户,下至殷实人家,几乎每户都有因此逝去的家人,逝去的老者要祈福,夭折的婴灵要超度……
全都因为了尘大师出去云游给耽搁了,一出去就是大半年。
所以,听说了尘回来,前去护国寺邀请上门做诵经法事等事宜的人家,差点把高高的门槛给踩塌了。
护国寺的僧房内,了尘木着一张阳脸,盯着堆积如山的拜贴,又看了一眼等候回复的僧医,宽袖一拂:“三后,贫僧闭关。”
僧医单手合掌,一揖而走。
了尘完全没形地瘫坐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没一会儿,僧医又回来了:“住持,大诚宫召见。”
“沐浴更衣。”了尘睁开眼睛,生无可恋。
僧医赶紧去准备。
了尘卸去义肢,重新把光头刮了一遍,焚香沐浴,提着几卷手抄佛经,穿上御赐的袈裟,坐上了大诚宫内侍官福德的马车。
马车里,福德向了尘一揖首:“大师清减了许多。”
“大人结实了,”了尘记得福德,只是不说破,“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皇后娘娘体有恙,久病不愈,陛下请大师去诵经,”福德说完,掀开车帘瞥了一眼,然后以极低的嗓音继续,“由奴家带路,大师辛苦。”
“不敢当。”了尘听出了弦外之音,想来这路要走得无比小心。
于是,了尘进成大诚宫,先觐见邺明帝,在长生诵了一段经文,又唱了一段祷祝,一起品茶赏荷,整整一个时辰才算结束。
之后,就在福德的带领下,在后宫外围的偏内,为皇后祈福祷祝、诵读经文,然后又送一柄沉香雕就的如意和一串沉香佛珠,耗时半个时辰。
在福德送礼物给皇后,临走时小声说道:“大师,可以随时走走,不要走远。”
了尘有些诧异,但还是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掸了掸被汗水浸透的袈裟。
正在这时,一位内侍给了尘看了福德的腰牌:“大师,请跟上。”
了尘的眼神不变,注视着内侍,又看了一眼腰牌,对大诚宫层出不穷的谋诡计很是心寒,忽然想到福德的嘱咐,随口应付:“贫僧不走远。”
“很近。”内侍说完就一言不发。
了尘这才起,跟着内侍进入偏的内间,又跟进了暗门和暗道,拐了两个弯黑暗顿消,看到一个清瘦颀长的影,还有三位似曾相识的男子。
四个人都背对着了尘,抬头望天,很快就相对而立闲聊,内容极为平常:
“我觉得这几无雨。”
“再不下雨,又没洗浴水了。”
“这几饭菜不错,我喜欢……”
“就是蚊子有点多……”
“……”四人的声音都有着说不出来的熟悉感觉,了尘的眼睛陡然睁大,生怕自己眼前的一切是幻觉……
“大师,请回,不能走远。”内侍一伸手拦住了尘,极细微地摇了摇头。
了尘立刻明白,伸手一揖,顺从地跟着内侍原路返回,表面依旧云淡风轻,内心仿佛山呼海啸,见到福德也只当自己散步而归。
带路内侍归还腰牌后消失不见。
福德垂着眼睫,眼观鼻鼻观心,恭敬有礼:“奴家这就送大师回护国寺。”
了尘坐在马车上,一路都闭着眼睛,捻着佛珠。
车轮滚滚,马蹄阵阵,驶出大诚宫,穿城而过直到永安城外的山脚下,足有半个时辰的车程,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仿佛是再常不过的送归,同时带着众人羡艳的注视。
护国寺的山门外,福德下了马车,与了尘相对一揖,亲眼见证山门封闭,才又上了马车回大诚宫复命。同时也非常清楚,等护国寺的山门再开时,永安城乃至大诚宫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了尘进入寺内,换成常僧袍,顺着山势,上了最高处的藏经阁,登高远眺,望着马车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望着群山翠绿,飞鸟入林,嘴角微微上扬。
回忆起半个月前,被韩王强行召集在漕运码头上船的事,第一次见到韩王下集郁愤怒又不甘的眼神。
就连他也没想到,视大邺为家的钟云疏,会扔下成了光棍的韩王下和运药大船,往绥城去了。
这种形实属罕见,当晚,了尘受韩王邀请在船头夜饮,他饮茶,韩王饮酒。
韩王愤愤不平:“老夫苦口婆心地对他说,再过十就好,不曾想,他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丫头已经带走了老夫所有的精锐,能出什么事?”
“你说是不是?!”
了尘当时笑而不语,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把耿直愤怒的韩王气了个仰倒。
韩王连侍卫长都让人带走了,忽然有些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自觉,气不过就不气了,继续饮酒,絮絮叨叨地念:“老夫也心疼丫头啊,她多好啊,可是心疼也该有个限度!”
“男子汉大丈夫修齐家治国平天下,哪能为了女子就卸下重任,不管不顾地跟过去的?是不是?”
“了尘,你倒是说话啊!换成是你,肯定不是对吧?!”
了尘轻啜了一口茶,茶香弥漫口鼻,慢条斯理地回答:“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啊?”韩王一怔。
“下,想听真话?”了尘放下茶盏。
“当然!”韩王很认真。
了尘合掌一揖:“下,如果换成是贫僧,如果有一心要守护的人事物,别说舍弃运药大船,就算是舍弃这一袈裟又如何?”
韩王嘴里的酒水喷了出来:“了尘啊,了尘啊……这是出家人该说的话啊?”
“不对,你也这么看重那丫头啊?啊!”
“是下说,如果换成贫僧。”了尘回答得模棱两可。
韩王一时不知道该继续喝酒,还是该吐一口老血,现在的大好青年怎么都这样?
了尘像佛祖拈花一样浅浅笑,将茶汤一口饮下。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沈芩是他的心魔,挥之不去,却牢牢束缚住了几次反噬他的噬杀和愤怒。
了尘眺望着北方,不知沈芩和钟云疏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