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在角房里找到苏敏儿的时候,她正在绣一只荷包,其他人都在院中的树下乘凉,角房中就坐着苏敏儿一个人。
苏敏儿见到徐宁来了,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徐宁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主子正用功呢,让人都不要扰他。”
苏敏儿道,“你不在门外侯着,跑这儿来作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继续绣起了手上的荷包,这个荷包绣得并不顺利,总是绣绣拆拆,徐宁坐她身边都可以看见荷包上拆线留下的痕迹,他笑道,“你不该绣荷包。”
苏敏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徐宁继而道,“《周礼》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你该打个络子,把主子身上的玉络住才好。”
“谁要拆你的络子,就得先扯主子身上的玉,这样一来,就谁也动不了你的络子了。”徐宁一边说,一边拿起旁边针线盒子里的几根线放在手里比着,“这线也不好,你该去尚衣局要几匝金线来。”
苏敏儿道,“我不过是练练针线活儿罢了。”
徐宁又把手上的线放回针线盒中,“主子读的是‘四书’,而非‘女四书’,你想与主子说得上话,就不该总拘泥于‘女四书’。”
苏敏儿放下了手中的针,瞪着徐宁,徐宁似不知觉地继续说道,“离七夕还有一段时日,你现在就去尚衣局要线还来得及。”
苏敏儿拿起那个荷包,放在手心里,低着头,细细抚摸,道,“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徐宁道,“我见你第一回伺候主子的时候。”
苏敏儿一怔,停下了抚摸荷包的手。
徐宁接着道,“刚搭上了主子,就抢着作贴身更衣的活儿,这还有什么看不出的?”
苏敏儿低着头道,“也只你看出来了罢。”
徐宁道,“我与你一样是奴才,奴才争的就是主子面前的那一席地,所以我一眼便能看到你的心思。”
“主子心里眼里装的却都是大事,要争的远不是那小小的一席地,你要明明白白地把你的心意放到主子跟前,主子才瞧得见。”
“我知道。”苏敏儿轻声说,她抬起那只拿着荷包的手,举到徐宁面前,“其实我原先绣的是并蒂鸳鸯,只是想到昔年赋圣作《凤求凰》示爱卓文君,其中有一句‘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便觉得这鸳鸯本不该是我绣的。”
“我与主子本为主仆,我若绣了鸳鸯,主子或不在意,落在他人眼中,岂不嫌我轻佻?”苏敏儿放下手,“我又读李太白的《长干行》,其中有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就想把这花样子改成竹梅双喜。”
“不妨你看见了,倒劝我打个玉络子,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宁从她手上轻轻拿过那绣了一半的荷包,上面只有一根孤竹并几片竹叶,原应该在旁边的梅花还没下针,他道,“刘梦得尝作《庭竹》云,‘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你莫要再绣梅花,只把这笙竹绣全了,把打好的络子放在荷包里送给主子,岂不两全?”
苏敏儿点头,随即若有所思地看着徐宁,“你今儿怎的忽然与我论起针头线脑来了?”
徐宁把荷包拍回苏敏儿手里,作势点了点她,“我好心助你,你竟连我也不放心?”
苏敏儿嘻笑道,“不敢,不敢,纵观这山池院中,属你最忠心,连我也比不过,我怎能来疑你呢?”
她把荷包又搁回桌上,状似不经意地道,“只是我尝读应仲瑗的《风俗通》,其有一则曰,‘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她对徐宁说道,“肥马驰驱不已,最终道死路旁,只因观者捧之赞之,我读到此处,亦是心惊。”
徐宁开了一句玩笑,“你瘦得很,可并不肥。”
这句话显然没有达到开玩笑的效果,苏敏儿没笑,“‘杀君马者,道旁儿’,以‘捧’来‘杀’,最是防不胜防。”
“我自知我身份低微,即使将来得幸,也难攀高位,德容言功也不过尔尔,你今番究竟为何这般助我?”
徐宁道,“我就是不助你,凭你的本事,也迟早能有法子爬上这青云梯,不如我推你一把,也好过你见主子这里的梯子难爬,倒伸脚去勾外头的杆子。”
苏敏儿作势轻轻捶了徐宁两下,“什么梯子杆子的?你在主子面前这么说话,看罚你不罚!”
徐宁故意嗳哊一声,“我可说错了?宫女出路多,我是能压着你对主子的这份意,可我压不住你寻出路的那份心。”
“再者说,如今宫中比山池院高的枝儿条儿可多了去了,别的不提,圣上如今可还风华正茂,我要压着你在山池院中寻出路,说不定过个几年,你也去封个‘恭嫔’,主子倒要尊你为‘庶母’了。”
苏敏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徐宁,你别拿这话来激我,你的心思我也清楚。”
“你不过是想顺水推舟。眼看圣上就要追封主子生母,主子却对你依旧半信半疑,甚至拿我来牵制于你,你是着急了罢。”
“主子不信你,你就是把我踩了下去,主子还会找另一个更难对付的来继续牵制你。于是干脆你就推我一把,这几年主子还小,把我推上去了,也碍不了大事,我反倒替你占了对家的位置了。”
“往后过几年,我作了主子房里人,主子身边只剩你一个好奴才,后面来的人都越不过你去。而我,不但要感激你推的这一把,主子若是大婚,我反过来倒要看你脸色了,你打的是这主意不是?”
徐宁笑嘻嘻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你是能封‘恭妃’的本事,自然不稀罕‘恭嫔’了。”
徐宁这么一打趣,苏敏儿也不好总绷着脸了,她哼了一声,露出一点儿笑来,“要我说,你心眼儿就是太大了,主子才不信你的。”
徐宁一怔,接着就听苏敏儿说道,“你方才有一句话说对了,奴才争的就是主子跟前的那一席地。”
“你一人把这席地全占了,还占得满满当当,主子瞧着当然觉得不自在。别说主子不自在了,你为了把住这席地,占得都难受,你说是不是?”
徐宁的嘴动了两下,但没出声,苏敏儿看徐宁这模样,扬起了嘴角,“其实啊,你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你再找一个既让主子放心、又越不过你去的奴才来一起分这块地,不就成了吗?”
徐宁哼哼道,“我也想,可哪有这样的人呢?”
苏敏儿道,“你这就叫‘一叶障目’,东宫不就有两个现成的例子吗?”
徐宁脱口而出,“蕃奴。”
苏敏儿点头,“圣上、皇后都不喜欢蕃奴,主子就算想重用,也得先虑着那两位主子的心思。”
徐宁狠狠地拍了一下苏敏儿的肩胛,“好主意!”
苏敏儿吃痛,揉着肩道,“你既推了我一把,我也得还你这人情啊。”
徐宁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此刻便轻松地笑道,“我这作奴才的受了你这‘恭妃’的指点,得下跪叩谢才对,怎能说什么人情呢?”
苏敏儿被逗得笑了起来,推了他一把,“快回去侯着主子罢,我也要去尚衣局拿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