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徐府。
徐知恭与徐知温正并立在徐广的书桌前,对着近几日来发生的、看似无声无息的变化忧心忡忡,徐知恭首先开口道,“儿子听闻,圣上亲赞孔氏子弟为‘君子之终’,”他微微皱眉道,“莫非,圣上有意效仿昔年汉景帝,于我东郡国中,推行‘文翁儒化’之策?”
徐广不置可否道,“‘小戴’乱治,殷鉴不远,圣上对孔氏,”他嘴上答着徐知恭,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徐知温瞟去,“一向是敬而不崇。”
徐知恭道,“《尚书》中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所谓‘天子之孝’,父亲实不可轻而视之。”
徐广淡淡道,“‘恭敬之心,人皆有之’。”他又看了一眼依旧默然的徐知温,转而发问道,“和厚,你以为呢?”
徐知温看了徐知恭一眼,轻轻地点了下头。
徐知恭笑了笑,转头面朝徐广道,“大哥也如此以为呢。”
徐广盯着徐知温看了片刻,忽而唤道,“敬慎啊。”
徐知恭立时应了一声,“是。”
徐广道,“站了这么久,你也累了,”他淡淡道,“该让你大哥在这儿‘独立’一会儿了。”
徐知恭一怔,随即笑着作揖道,“是,儿子这就谨遵父命,‘退而学《礼》’。”
徐广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徐知恭就一步不顿地笑着退了出去。
待书房门复一关上,徐广立时便朝徐知恭刚才站立过的地方扬了下下巴,“这一个两个,”他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笑骂道,“都是跟你学的!”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似是默认了徐广的这句评价,“方才太严肃,”他微笑道,“三弟不过是想同父亲开个玩笑罢了。”
徐广扯了下嘴角,看上去有点像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得不好笑啊。”
徐知温淡笑道,“那是三弟没说好,”他顿了顿,道,“原应是好笑的。”
徐广复坐正了身,道,“你三弟特特地挑了《论语》来讲,自然是讲不好了。”
徐知温微微一笑,应道,“是啊。”
徐广抬起眼,道,“倘或要你来讲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儿子近来读《宋史》,阅至《孝义传》时,其有一节故事,初读颇觉可嗤,”他微笑道,“读罢又甚觉哂谑,不知可否博父亲一笑。”
徐广道,“哦?”他淡笑道,“说来听听。”
徐知温作了一揖,道,“《宋史》有载,昔宋太宗时,江州有陈昉者,乃陈宜都王叔明之后,其家十三世同居,相传长幼七百余口,上下和睦,人无间言。”
徐广道,“陈宜都王乃义门一世祖,‘江州义门陈’素以孝友俭让掌宗传家,至唐时便已是数代同居,甚而得唐僖宗亲诏表旌,”徐广淡漠道,“孝谨不衰,有何可嗤?”
徐知温笑道,“儿子并非嗤其孝谨,而是哂其谬悠。”
徐广道,“何出此言?”
徐知温又笑道,“《宋史》所传,江州陈氏养犬百余,且这百余只犬皆在一处食槽里进食,倘或哪一日其中有犬因故未至,其余犬便都不进食,宋太宗闻其家风,每岁均赏赐陈氏粟米,以之作为榜样来教化臣民。”他微笑道,“儿子以为,宋太宗此举,颇是可嗤。”
徐广一怔,随即不禁笑了起来,他的笑是轻轻的,听起来十分克制,“为何?”
徐知温悠悠道,“即便是人,在不逐一核对的情形下,也未必能做到一百多人在一个食槽里同时进食,更何况是智力不及于人的狗呢?”
徐知温端着一派优雅面孔答得悠然,惹得徐广忍俊不禁起来,“这倒未必,”徐广笑归笑,笑完还是不忘借此训诫儿子两句,“昔有孙武者,于吴王宫中红阵斩美人,可见百人同心,并非笑谈。”
徐知温笑道,“倘或陈氏之族如彼孙武者整肃闺门矣,又为何宋太宗赐粟以后,其家宗九世之余,于契丹女真肆虐燕云十六州之时寂寂无纪?难道那七百余口敦仁崇让子弟,竟无一人能树立于有宋一世么?”
徐广一怔,又听徐知温不咸不淡地继续道,“由此可观,所谓的‘家风孝谨’、‘义门整肃’,不过是江州陈氏栩栩自矜,与宋太宗相率作伪,恤其虚名以渎伦纪,乃至累其家犬妄披荣名而已。”他微笑道,“昔年江州陈氏如此,今日的曲阜孔氏,亦是如此。”
徐广笑了笑,这回他的笑倒比先前多带了一两分真心,“倘或曲阜孔氏如此,”他淡笑道,“那你先前,又为何要说宋太宗可嗤呢?”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辅佐圣上至今,岂不知今上的心性?”他顿了顿,笑着自答道,“圣上天纵弥文,英略神授,又岂是宋太宗、唐僖宗一流可比而较之的?”
徐广“嗯”了一声,道,“‘天纵弥文,神授英略,词章渊妙,不学而能,筹策纵横,绝人远甚’,”他看向徐知温道,“这是出自苏文定的《乞御制集叙状》。”
徐知温浅笑道,“自古颂圣之词大同小异,”他微笑道,“儿子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徐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宋太宗、唐僖宗一流自不可比,只是宋神宗……”
徐知温立时截口道,“儿子失言,”他躬身作了一揖,“父亲莫怪。”
徐广道,“无妨,”他叫起了徐知温,“你也不过是顺着我方才的‘敬而不崇’多说了几句罢了。”
徐知温直起了身,道,“儿子不会说话,”他看了看徐广,见徐广没接自己的这句话,便接着道,“不如三弟能言善辩……”
徐广打断道,“你要有话,直说便好。”
徐知温微微扬起了嘴角,“儿子是想,倘或父亲实在对孔氏心存疑虑,不如,”他浅笑道,“让三弟以试科春闱之名义,去周府府上拜访一二,瞧瞧这孔氏子弟,究竟是何许人物?”
徐广一愣,下意识地忽略了徐知温的后面几句话,只是重复道,“让敬慎试科春闱?”
徐知温笑着反问道,“难道父亲以为不可?”他微笑道,“如父亲方才所说,圣上既为古今未有之明君,又岂能同宋神宗一般,使苏仙才子下狱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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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翁儒化”
文翁,庐江郡舒县人。年少时热爱学习,通晓《春秋》,以郡县官吏的身份被察举到朝廷做官。
景帝末年,文翁任蜀郡太守,宽仁爱民,喜欢用政治教化来影响、治理蜀郡百姓。
他见蜀郡位处偏远僻陋的边疆地区,受少数民族落后风俗的影响,便想从多方面教导启发而使之进步,于是挑选郡县小吏中开明敏睿又有才能的如张叔等十多人,亲自对他们诫诲勉励,并送往首都长安,或随博士学习儒家经传,或向文吏学习法律条令;又减损郡少府的费用开支,购买蜀地名贵特产金刀蜀布,让掌管计簿的官员上京汇报情况时带上,赠送给博士们。
几年后,派出去的入学满而归,文翁让他们担任郡中高级职务,并相继通过察举等途径把他们推荐给朝廷,有官至郡守或刺史的。
此外,文翁还在成都市中建立学校,招收成都以外各县的少年子弟为学生,免除他们的更赋徭役,学习成绩好的充补县官吏,差一些的担任孝悌、力田等乡宫职务。
又经常选拔学校中的青年学生,让他们在郡府偏房帮助处理政务。
每当外出巡行各县的时候,文翁总是让很多通晓经书、品行端庄的学生随他一道四处宣扬教化政令,出入于郡县官衙。
县邑吏民看到这种情形,非常羡慕。几年之间,便都争着要成为学校学生,以致有钱的大户人家出钱买学。
从此教化盛行,蜀郡风气大为改变。
在京师学习的蜀郡人多得可以同齐、鲁等地相媲美。
到武帝的时候,便下令郡国设置学校及有关管理官员,这是文翁先开始的。
文翁寿终于蜀郡后,当地的官吏人民为他立了祠堂,逢年过节祭祀不绝。
直到今天,巴蜀地区的人民喜好文雅,都是受文翁教化的影响。
《汉书》:文翁,庐江舒人也。少好学,通《春秋》,以郡县吏察举。
景帝末,为蜀郡守,仁爱好教化。
见蜀地辟陋有蛮夷风,文翁欲诱进之,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
减省少府用度,买刀布蜀物,赍计吏以遗博士。
数岁,蜀生皆成就还归,文翁以为右职,用次察举,官有至郡守刺史者。
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徭,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
常选学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
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阁。县邑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
由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
至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
文翁终于蜀,吏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
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2“小戴乱治”
九江太守戴圣,就是因为《礼记》而被称为小戴的那个人,实行惩处多不遵守法令,前刺史因为他是大儒者,宽容了他。
等到何武做刺史,巡行部腊审查记录囚犯的罪状,有检举出来交给郡治罪的。
戴圣说:“后进生戴圣知道什么,竟想扰乱别人的管理!”
于是都没有裁决。
何武派从事查访到他的罪行,戴圣害怕,自己辞了官。
后来他做了博士,在朝廷上诽谤何武。
何武听说了这件事,自始至终不宣扬他的恶行。
后来,戴圣的儿子的宾客聚为群盗,被官吏捕获,拘囚在庐江,戴圣自以为儿子一定会死。
何武用心公平地裁决追件事,戴圣的儿子最后得以不判死罪。
从这以后,戴圣羞愧心服。
何武每次奏事到京师,戴圣未曾不到他门下谢恩。
《汉书》:九江太守戴圣,《礼经》号小戴者也,行治多不法,前刺史以其大儒,优容之。
及武为刺史,行部隶囚徒,有所举以属郡。
圣曰:“后进生何知,乃欲乱人治!”
皆无所决。
武使从事廉得其罪,圣惧,自免,后为博士,毁武于朝廷。
武闻之,终不扬其恶。
而圣子宾客为群盗,得,系庐江,圣自以子必死。
武平心决之,卒得不死。
自是后,圣惭服。
武每奏事至京师,圣未尝不造门谢恩。
3徐知恭说的“天子之孝”是取自《孝经》里的一段话。
孔子说∶“能够亲爱自己父母的人,就不会厌恶别人的父母,能够尊敬自己父母的人,也不会怠慢别人的父母。
以亲爱恭敬的心情尽心尽力地侍奉双亲,而将德行教化施之于黎民百姓,使天下百姓遵从效法,这就是天子的孝道呀!
因此《尚书》里说∶‘天子一人有善行;万方民众都仰赖他。’”
《孝经》: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4“独立”和“退而学《礼》”是《论语》中的梗,这里被徐知恭用来开玩笑,说徐广叫他出去,是在效仿孔子的“君子远其子”。
陈亢问伯鱼(伯鱼是孔子唯一的儿子孔鲤的字):“你在老师那里听到过什么特别的教诲吗?”
伯鱼回答说:“没有呀。有一次他独自站在堂上,我快步从庭里走过,他说:‘学《诗》了吗?’
我回答说:‘没有。’
他说:‘不学诗,就不懂得怎么说话。’
我回去就学《诗》。
又有一天,他又独自站在堂上,我快步从庭里走过,他说:‘学礼了吗?’
我回答说:‘没有。’
他说:‘不学礼就不懂得怎样立身。’
我回去就学礼。
我就听到过这两件事。”
陈亢回去高兴地说:“我提一个问题,得到三方面的收获,听了关于《诗》的道理,听了关于礼的道理,又听了君子不偏爱自己儿子的道理。”
《论语》: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
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
对曰:‘未也。’
‘不学《诗》,无以言。’
鲤退而学《诗》。
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
对曰:‘未也。’
‘不学《礼》,无以立。’
鲤退而学《礼》。
闻斯二者。”
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5“江州义门陈”是指南朝陈宣帝第六子宜都王陈叔明一脉,江州陈氏确实是从南朝陈一直延续到宋朝的名门大族,他家的那一百多条必须在一个地方进食的狗是被载入《宋史》的。
《宋史》:陈兢,江州德安人,陈宜都王叔明之后。
叔明五世孙兼,唐右补阙。兼生京,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无子,以从子褒为嗣,褒至盐官令。
褒生灌,高安丞。灌孙伯宣,避难泉州,与马总善注司马迁《史记》行于世;后游庐山,因居德安,尝以著作佐郎召,不起,大顺初卒。
伯宣子崇为江州长史,益置田园,为家法戒子孙,择群从掌其事,建书堂教诲之。
僖宗时尝诏旌其门,南唐又为立义门,免其徭役。
崇子衮,江州司户。衮子昉,试奉礼郎。
昉家十三世同居,长幼七百口,不畜仆妾,上下姻睦,人无间言。
每食,必群坐广堂,未成人者别为一席。有犬百余,亦置一槽共食,一犬不至,群犬亦皆不食。
建书楼于别墅,延四方之士,肄业者多依焉。乡里率化,争讼稀少。
开宝初,平江南,知州张齐上请仍旧免其徭役,从之。
昉弟之子鸿。太平兴国七年,江南转运使张齐贤又奏免杂科。
兢即鸿之弟。淳化元年,知州康戩又上言兢家常苦食不足,诏本州每岁贷粟二千石。
后兢死,其从父弟旭每岁止受贷粟之半,云省啬而食,可以及秋成。
属岁俭谷贵,或劝其全受而粜之,可邀善价,旭曰:“朝廷以旭家群从千口,轸其乏食,贷以公粟,岂可见利忘义,为罔上之事乎?“
至道初,遣内侍裴愈就赐御书,还,言旭家孝友俭让,近于淳古。
太宗尝对近臣言之,参知政事张洎对曰:“旭宗族千余口,世守家法,孝谨不衰,闺门之内,肃于公府。“
且言及旭受贷事。
上以远民义聚,复能固廉节,为之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