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洵美抱着琴,迈着小步走进来的时候,周胤绪正好“哟”了一声,对彭平康道,“此酒色泽清冽,倒是难得啊。”
纪洵美脚步一僵,缓缓行至二人面前,盈盈下拜,刚想开口道礼,就听彭平康笑着接话道,“这是‘火迫法酒’,周大人若喜欢,不妨再饮一杯。”
周胤绪搁下杯子,伸手拿起了筷子,道,“且别忙,彭大人先与我说一说,这酒广德军如何造得?”
彭平康浅笑道,“真想造得,却也不难,先取清酒,三五日后,据酒多少,取瓮一口,先净刷洗讫,以火烘干,于底旁钻一窍子,如箸粗细,以柳屑子定,将酒入在瓮。入黄蜡半斤,瓮口以油单子盖系定。”
“再别泥一间净室,不得令通风,门子可才入得瓮。置瓷在当中间,以砖五重衬瓮底,于当门里著炭三秤笼令实,于中心著半斤许熟火,便用闭门,门外更悬席帘。七日后方开,又七日方取吃。”彭平康说着,拿起温酒注子替周胤绪将面前的杯子斟满,“取时以细竹子一条,头边夹少新绵,款抽屑子,以器承之。以绵竹子遍于瓮底揽缠,尽著底浊物,清即休缠。每取时却入一竹筒子。如醋淋子,旋取之,即耐停不损,尝来全胜于煮酒也。”
周胤绪笑道,“听彭大人一论,吃来竟更觉风雅。”
彭平康亦笑道,“好,既如此,我便为周大人再添一份风雅。”
纪洵美闻言心下一凛,不由抬起头来,与周胤绪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眼神一闪,复低下头去,轻声道,“两位大人,想听哪支曲儿?”
彭平康笑了笑,转头看向了周胤绪,“我不爱听曲儿,周大人想听哪支,尽管说来便是。”
周胤绪垂下了眼帘,未几,他伸手拿过面前斟满酒的酒杯,一饮而尽,搁下杯子道,“彭大人的‘大酒’实在醇美,我才喝了几巡,便觉得有些昏沉了。”
彭平康半调笑道,“周大人有所不知,这醉时听曲儿,滋味更妙。”
周胤绪看着面前空了的酒杯,似玩笑道,“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抬起眼,略带一分凌厉地看向彭平康,“当真是没那听曲儿的心思。”
彭平康与周胤绪对视片刻,笑道,“啊,周大人醉了,可须我遣人端盏梅汤来?”
彭平康一边说,一边往纪洵美的方向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
周胤绪淡然接口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
彭平康扬了扬眉,“原来周大人爱吃酸啊。”他浅笑道,“因着周大人上回来讨糖,我便以为周大人偏爱甜食,还特意嘱咐了要少搁些梅子,幸亏周大人多提了一句。”
周胤绪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半真半假道,“既用梅汤解酒,自然就该吃酸,我若想吃甜,直接向彭大人讨碗和合汤便是,又何须再多绕盏‘梅汤’呢?”
纪洵美听得似懂似不懂,她微微抬起眼来,看着周胤绪偏头说话的样子,心下莫名一荡,脸便热了起来,浅浅的红晕透到了粉面皮儿上,更显出一分娇俏来。
恰好此时彭平康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纪洵美见了便又是一颤,再一次低下头去。
周胤绪说完话,转头见彭平康竟正盯着纪洵美看,便笑着补充了一句,“……这喝了酸,再吃甜,虽能解酒,但于养生之术而言,也是无益的。”
彭平康回过神来,见周胤绪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嗯”了一声,伸手拿过注子,一边斟酒,一边微笑道,“如此,我替周大人点一支曲子来听罢。”
周胤绪摆了摆手,不像先时般一口拒绝,而是亦半调笑道,“彭大人想听就点罢。”
彭平康放下酒注子,靠在椅上一派闲适道,“依我说,此情此景,唱一支《醉翁引》正好。”
周胤绪笑了一下,拿过酒杯,道,“此曲依《楚辞》而作,是为宫声三叠,雅得紧呢。”
纪洵美应了一声,伸手轻拨琴弦,略带羞怯地唱了起来,“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纪洵美刚唱了几句,周胤绪就忍不住轻声评论道,“这意境不对。”
彭平康呷了一口酒,不拘声音轻重,不咸不淡道,“唱得还行,弹得却不好。”
纪洵美闻言,心下慌乱,仓促间又弹错了一个音,“……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周胤绪微微皱起了眉,“她弹得还没我好。”
彭平康转头看了周胤绪一眼,径自笑了起来。
周胤绪瞄了彭平康一眼,抿了口酒,道,“彭大人不信?”
彭平康笑着摆了摆手,“我信,我信,”他弯着眉眼道,“周大人必定弹得比她好。”
周胤绪又瞥了彭平康一眼,慢慢转回头去,少顷,他忽而开口道,“……不过的确貌美。”
纪洵美一滞,继而又错了一个音。
彭平康却笑得更厉害了,“是啊,于‘色’一字上,我从不诓人。”
周胤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彭大人有心了,”他放下酒杯,“只是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彭平康微笑道,“无妨,我情知如此,才替周大人点了这一支《醉翁引》,奈何周大人却以为她琴技不佳。”
一曲完毕,纪洵美行礼告退,她走时偷偷觑了周胤绪一眼,周胤绪正自顾自地低头斟酒,并没看见。
待纪洵美出了屋,彭平康方淡笑着开口道,“其实,她琴技尚可……”
周胤绪立刻接口道,“对,是我挑剔,不耐烦听。”
彭平康笑着摇了下头,“非也,依我说,是她的琴不好,圣人尝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的琴技再好,但离了好琴,终究也是弹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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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翼《北山酒经》:取清酒三五日后,据酒多少,取瓮一口,先净刷洗讫,以火烘干,于底旁钻一窍子,如箸粗细,以柳屑子定,将酒入在瓮。
入黄蜡半斤,瓮口以油单子盖系定。
别泥一间净室,不得令通风,门子可才入得瓮。
置瓷在当中间,以砖五重衬瓮底,于当门里著炭三秤笼令实,于中心著半斤许熟火,便用闭门,门外更悬席帘。
七日后方开,又七日方取吃。
取时以细竹子一条,头边夹少新绵,款抽屑子,以器承之。
以绵竹子遍于瓮底揽缠,尽著底浊物,清即休缠。
每取时却入一竹筒子。
如醋淋子,旋取之,即耐停不损,全胜于煮酒也。
2“和合汤”:也称阴阳和合汤,是古代新婚夫妇共喝的一种“泡茶”。
《辨证录》:白术5钱,人参2钱,甘草1钱,柴胡1钱,白芍5钱,枳壳5分。
“梅汤”跟“和合汤”的梗也取自《金瓶梅》(捂脸)
西门庆喜欢潘金莲,故意到王婆那里点了“梅汤”和“和合汤”来吃,言谈间暗示要王婆给他和潘金莲做媒,促成好事。
《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
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
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
王婆做了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
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
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不在屋里!”
西门庆笑道:“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
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
王婆道:“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上怎吃得那耳刮子!”
……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
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
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
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
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
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来日再请过论。”
西门庆笑了去。
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
3《醉翁引》
《东坡全集》:琅琊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
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词》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约,非天成也。
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于东坡居士以补之云。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
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
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
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
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
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
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最后一句中的“徽”意为琴徽,系弦的绳。后世多指琴面十三个指示音节的标志为徽。
《汉书》:“今夫弦者,高张急徽。”注:“徽,琴徽也。所以表发抚抑之处。”,因此此句意谓“试听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