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太极宫,清宁宫。
“……明日便是中秋,”安懋执着宋皇后的手,笑意盈盈地道,“皇后几番布置,当真是辛苦了。”
宋皇后温婉地笑道,“一点琐事罢了,圣上案牍劳形,臣妾不敢说辛苦。”
安懋笑了一笑,放开了宋皇后的手,“朕这几日是忙了些,”他顿了顿,道,“也好久没见过文儿了,不知他最近又念了些什么书,作了哪些文呢?”
宋皇后低眉道,“圣上若想见文儿,臣妾即刻就遣人去弘文馆……”
安懋道,“不必了,”他淡笑道,“朕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不用再叫文儿走个来回了。”
宋皇后应道,“是,圣上是体恤文儿呢。”
安懋又笑道,“朕一是体恤文儿,二是想,文儿近来读什么书,朕问皇后便知道了,何必再让文儿回来清宁宫一趟呢?”
宋皇后滞了一滞,随即柔声道,“臣妾是怕答得不好,反误了文儿勤谨的意思了……”
安懋道,“无妨,”他说着,还摆了一下手,“朕明白文儿是什么样的性子,皇后一向知书达礼,朕听皇后说话,总是十分舒心的。”
宋皇后应了一声,她揉了揉手中的帕子,道,“臣妾见文儿这两日所读,为北齐人魏特进所著之《魏书》。”
安懋笑了起来,“以史招怨者,无出魏收其右耳!”安懋笑了一会儿,又淡然道,“魏收虽为‘北地三才子’,又得‘七步之才,无以过此’之誉,但据《北史》所载,《魏书》言史不实,魏收抑塞斥辞、妄有诽谤,乃是众所周知之事。更不提,《魏书》成刊之时,众口喧然,人人斥其书曰‘秽史’,这等杂史,如何能为朕之皇子作‘充栋’之用?”
宋皇后微微笑道,“臣妾也这样说,只是文儿偏爱魏特进的那一句‘尺书征建业,折简召长安’;又同臣妾说,能为北齐文宣帝所赞赏的‘好直笔’,定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宏雅之作。”
安懋笑道,“魏收此人若当真才高八斗,又何须徐孝穆为其‘沉作藏拙’?”他顿了顿,淡笑道,“依朕看,此书矫饰过妄,又几番易稿,虽录为正史,却不足为信,读来消遣尚可,若往之其间较起了真来,反倒是用错了功呢。”
宋皇后又揉了一下帕子,低眉道,“是,臣妾定向文儿转告圣上此番教诲。”
安懋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道,“先不论这些,你且同朕说说,文儿近来读《魏书》,有何感悟?”
宋皇后温声道,“倒无甚感悟。”
安懋道,“文儿读史书,向来不少感悟,”他看了宋皇后一眼,“皇后不必替文儿瞒着,朕知文儿心性,皇后只管尽数说来便是。”
宋皇后抓了一下帕子,柔声道,“臣妾所知,不过文儿近来所读,为昔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改制诸事宜。”
安懋笑了一下,道,“朕就知道,文儿那般性子,如何读得下昔年拓跋鲜卑一统北方的雄图霸业?”他微笑道,“不过孝文帝汉化改制,倒正合了文儿的心思。”
宋皇后亦笑道,“臣妾也是这样想。”她揉着帕子道,“昔年孝文帝为改制汉化,可谓是费尽心机,文儿读至彼处,亦与臣妾唏嘘不已。”
安懋微笑道,“何为‘费尽心机’?”
宋皇后亦微笑道,“北魏由鲜卑胡虏征战而建,孝文帝欲改汉制,定将遭众鲜卑臣民反对,因此,孝文帝意在谋迁时,先外示南讨,诏太常卿亲令龟卜,易筮南伐之事,其兆遇《革》,孝文帝因曰:‘此是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之卦也’。”
安懋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北魏因由征伐而建,故勋众多,至孝文帝时,皇族勋爵之中,贪赃枉法之辈数不胜数;百姓多萌附于豪强,岁饥民流,田业多为豪右所侵夺;乡无乡党之法,唯立宗主督护,民多隐冒,甚而三五十家始为一户。孝文帝改制汉俗虽情急莽撞了些,但也是迫于形势,至于赴斋明堂卜卦,亦是题中应有之义。”他看向宋皇后道,“文儿读史不通,皇后理应多加教导才是啊。”
宋皇后低眉顺目道,“是,臣妾也认为,昔年孝文帝于明堂占卜,是不得已之造势举,”她抿了一下唇,道,“只是文儿与臣妾议论此段故事时,仍旧有一事不明。”
安懋扬了扬眉,问道,“何事?”
宋皇后道,“孝文帝于明堂托卦颁令时,群臣莫敢对,唯任城文宣王曰:‘不得云革命’,其时,文宣王已然窥破孝文帝迁都改制之念,故出言阻之。然孝文帝还宫召之,竟与其尽言河洛王里、光宅中原之策,却不疑有他。”
“文儿读至此处时,因问臣妾说,文宣王既为鲜卑宗室,孝文帝却为何于改制未行前,便同其和盘托出?万一……”
安懋淡笑道,“孝文帝改制既非常之事,自当非常人所知。昔于明堂占卜前,文宣王便已然同孝文帝于皇信堂议论‘子产之法’,并曰:‘大同之后,以道化之’,孝文帝心方革边,故而深善其对,至于明堂卜卦之事,不过水到渠成罢了。”
宋皇后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圣上说得是,”她柔声应道,“待文儿今日回宫,臣妾必定以圣上之言好生教导。”
安懋笑了笑,道,“无妨,”他又执起宋皇后的手,“文儿天资聪颖,读史常常另有一番见解,朕见此情状,心中甚是欣慰。”
宋皇后心下一松,顺势笑道,“文儿若听得圣上这般夸奖,一定……”
安懋笑着接口道,“朕的夸奖,可没那么容易得呢。”他抚着宋皇后的手道,“文儿读孝文帝改制之举,必定有许多其他议论,方才皇后所说,大约仅是其中一项,若当真想得朕的夸奖,皇后须得细细同朕说全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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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节闵帝即位后,下诏测试群臣,让魏收起草封禅书,他提笔一挥而就,连草稿都没要。
文章近千言,改动的地方寥寥无几。
这时,黄门郎贾思同侍立在天子旁边,他十分激赏魏收的才学,对节闵帝说:“即便有七步成诗的才华,也不能超过魏收。”
《北史》:节闵帝立,妙简近侍,诏试收为封禅书。
收下笔便就,不立藁草,文将千言,所改无几。
时黄门郎贾思同侍立,深奇之,白帝曰:“虽七步之才,无以过此。”
2魏收性格急躁,不能公平待人。
过去同他有冤仇的,大多隐去人家的善政美德,不载入史册。
他写史时常洋洋自得地说:“你是个什么样的小东西,敢同我魏收作对!我的史笔要抬举你能让你上天,要贬低你能让你入地。”
因为贵族子弟议论认为魏收撰述史书不公平,文宣帝便命他在尚书省与贵家的子弟儿孙们一起共同讨论。
前后投诉史书问题的有一百多人,有人说遗漏了他们家的世系职位;有的说他的家人没有被记载入史;有的说书中有随便诋毁的地方。
文宣帝早先就看中了魏收的才学,不想加罪于他。
这时,太原的王松年也批评魏收,和卢斐、李庶一起获罪,各被鞭打,流配在街巷市坊,卢思道也被罪罚。
然而,终因众口铄金,议论纷纷,朝廷下令命《魏书》停止传播发行,让群臣们共同商议。
允许史书中牵涉到家事的人进入史局,不真实的地方可以陈述吁请。
于是,贵族子弟众口传扬,称《魏书》为“秽史”,投递诉状的人一个接一个,魏收应接不暇,无法抗拒。
这时,左仆射杨愔、右仆射高德正二人权倾朝野,与魏收关系密切。
魏收也为他们家里的人作过传,这两个人不愿说《魏书》不真实,便堵塞言路,终文宣帝一世,不再议论这件事。
《北史》:收颇急,不甚能平,夙有怨者,多没其善。
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
......时论既言收著史不平,文宣诏收于尚书省与诸家子孙共加论讨。
前后投诉,百有余人,云遗其世职位;或云其家不见记录;或云妄有非毁。
......帝先重收才,不欲加罪。
时太原王松年亦谤史,及斐、庶并获罪,各被鞭配甲坊,或因以致死。
卢思道亦抵罪。然犹以群口沸腾,敕魏史且勿施行,令群官博议。
听有家事者入署,不实者陈牒。
于是众口喧然,号为“秽史”,投牒者相次,收无以抗之。
时左仆射杨愔、右仆射高德正二人势倾朝野,与收皆亲。
收遂为其家并作传,二人不欲言史不实,抑塞拆辞,终文宣世,更不重论。
3当初,高洋让群臣各自陈述自己的志向,魏收说:“我愿在东观秉笔直书,早日写出《魏书》。”
所以,高洋命他专任其职。
又下诏命平原王高隆之负责监修史书,但只是挂名而已。
文宣帝对魏收说:“好好地直笔写史,我始终不会像拓跋焘那样诛杀史官。”
《北史》:初,帝令群臣各言志,收曰:“臣愿得直笔东观,早出魏书。”
故帝使收专其任。
又诏平原王高隆之总监之,署名而已。
帝敕收曰:“好直笔,我终不作魏太武诛史官。”
4魏收的在北朝颇为出众,魏收便把自己的文集托南朝使臣徐陵带往南朝,期望能够在江东得以流传。
结果徐陵渡过长江时,把魏收的文集扔进江水里。
随从问起原因,徐陵回答道:“我这是在为魏公藏拙”。
《隋唐嘉话》:梁常侍徐陵聘于齐,时魏收北朝之秀,收录其文集以遗陵,令传之江左。
陵还,济江而沈之。
从者以问,陵曰:“吾为魏公藏拙。”
5魏孝静帝曾在秋季举行射箭,让群臣赋诗。
魏收诗的末一句是:“尺书征建业,折简召长安。”
高澄非常欣赏诗的雄壮豪迈,对周围的人说:“我朝现在有魏收,便是国家的光彩。雅俗共赏的文章,析理通达,气势纵横。我也让邢子才、温子升不断写作,才情词气都赶不上他。我有时心有所思,忘了而没有说出,说出来了词语又不详备,不能完全把意思表达出来。魏收呈上他起草的文章,都把我的想法说得完完全全。这种人才真难得。”
又命魏收兼任主客令,接待梁朝的使者谢珽、徐陵。侯景投降南梁,梁朝的鄱阳王萧范当时任合州刺史。
高澄命魏收写信劝谕萧范。萧范得到书信后,便率领所部西上,州刺史崔圣念占据了这座城池。
高澄对魏收说:“今天平定一州,你出了很大力,但遗憾的是‘尺书征建业’还没有实现啊!”
《魏书》:静帝曾季秋大射,普令赋诗,收诗末云:“尺书征建鄴,折简召长安。”
文襄壮之,顾谓人曰:“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国之光采。雅俗文墨,通达纵横,我亦使子才、子升时有所作,至于词气并不及之。吾或意有所怀,忘而不语,语而不尽,意有未及。及收呈草,皆以周悉。此亦难有。”
又敕兼主客郎,接萧衍使谢珽、徐陵。侯景既陷台城,衍鄱阳王范时为合州刺史,文襄敕收以书喻之。
范得书,乃率部伍西上,口州刺史崔圣念入据其城。
文襄谓收曰:“今定一州,卿有其力,犹恨‘尺书征建鄴’未郊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