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沾笑了一下,转而道,“杜大人果然是痊愈了,”他微笑道,“‘冰霜绕齿’,这冬日里听来,不免更生凉意啊。”
杜韫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原来文大人喜欢辛忠敏的词,”他放下盖碗,探手虚指了一下,半似玩笑地随口接道,“‘先生饮罢’。”
文一沾亦似玩笑般地回道,“我倒偏爱苏东坡,”他信口吟道,“‘诗成锦绣开胸臆,论极冰霜绕齿牙’,杜大人难道竟不曾读过这一句吗?”
杜韫玉的脸冷了下来,“我自然读过《寄高令》。”
文一沾笑了笑,好似并未察觉出杜韫玉的不快,转而道,“我尝听家兄提及,琅州官吏中,独彭寄安彭大人最爱稼轩词,杜大人若喜欢辛忠敏,不妨与那位彭大人交往一二。”
杜韫玉一怔,随即道,“这是文大人的顽笑话儿么?”
文一沾浅笑道,“翰林院上究天听,轻易说不得顽笑话儿。”
杜韫玉神色稍缓,“我还以为,”他顿了一顿,“文翰林是个风趣儿人呢。”
文一沾看了他一眼,反问道,“杜大人何出此言?”
杜韫玉道,“审纪鹏飞的时候,”他觑着文一沾的神色说道,“文大人引昔年颜鲁公泣舐血首之典,真是好生讽刺。”
文一沾笑道,“是杜大人冷眼坐一旁,才觉得讽刺罢。”
杜韫玉顿了一下,叹道,“是我自觉不比颜鲁公。”
文一沾微笑道,“杜大人谦虚。”
杜韫玉道,“不是我谦虚,”他瞥了文一沾一眼,“是文大人用典之时,实则并未意在讥讽罢。”
文一沾浅笑道,“我方才说了,是杜大人束手旁观,才觉得讽刺,与我所用何典,并不相干。”
杜韫玉扯了下嘴角,道,“文大人若是这样以为,那推了陆家的设醮之请也罢,否则到时文大人轻巧一个掌故出口,无端倒让在座人都受了番嘲讽,那可就不好了。”
文一沾微笑道,“在座都是聪明人,哪里能无端受我嘲讽呢?”
杜韫玉道,“也不全是聪明人,”他慢慢道,“也有那等庸碌无为、恃仗父荫之辈,文大人不见也罢。”
文一沾奇道,“哦?”他微笑道,“杜大人竟这般看待那位陆家公子么?”
杜韫玉冷笑道,“我哪里是在说陆家公子,”他鄙夷道,“我分明是在说徐国公家,文大人难道听不出来么?”
文一沾顿了一顿,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既不随声附和,也不出言辩驳。
杜韫玉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了,”他掩口嗤笑道,“文大人若当真以典讽之,恐怕那徐家公子也听不出来罢?”
文一沾依旧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微笑道,“那也要待我说过才知。”
杜韫玉一怔,“文大人是……”
文一沾浅笑道,“有劳杜大人替我向陆公子讨一张拜帖,”他顿了顿,又笑道,“徐国公家的三位公子甚少在外走动,更少与周家交际,被杜大人这么一劝,我倒想去瞧一瞧了。”
杜韫玉自然不能说自己方才并没有“要劝”的意思,闻言只得顺水推舟道,“早知文大人对徐国公家如此有兴趣,我一来便该提了才是,”他微笑道,“要是一来就提,不知该省多少口舌呢。”
文一沾笑道,“杜大人忘了?我是见过徐家五公子的。”
杜韫玉了然地应了一声,道,“是了,”他顿了顿,忽而展眉赞道,“文大人好心胸啊,徐家五公子曾对文大人不敬,文大人却不恼不怒,反生了与徐家结交的心思,这才是苏词中的‘锦绣心胸’啊。”
文一沾淡笑道,“我愿结交的人不在少数,譬如,”他浅笑道,“杜大人也与我结交,难不成,我亦与杜大人有怨么?”
杜韫玉立时有些讪讪的,“我只是好奇,”他斟酌道,“文大人不是狷狭之人,为何却偏偏对周大公子心存芥蒂,乃至周公子几番示好,仍不加理会,甚至避而远之,全然不似文大人素日的作派?”
文一沾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杜韫玉问道,“何‘道’也?”
文一沾淡漠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杜韫玉一愣,又听文一沾不咸不淡地说道,“其实坊间传闻不错,我与家兄,自小就不是一路人,杜大人讦人阴私是不对,但能叫嚷出来总比旁人滞闷在心里好,因此,我愿意与杜大人结交。”
杜韫玉沉默了片刻,方道,“《诗经》中亦有《甫田》词。”
文一沾笑道,“惜哉,”他故作感叹道,“《诗经》之未读完。”
杜韫玉自然知道文一沾是在惺惺作态,只得悻悻道,“《诗经》语意虽丰,但若连文翰林都说《诗经》未读完,旁人岂不连开口的余地都没有了?”
文一沾淡笑道,“杜大人毋须忧心,‘未读完’实乃‘读不完’也。”
杜韫玉看了他一眼,又叹道,“文大人有‘佛相’。”
文一沾笑了起来,“佛面无须,不如丈夫多髯。”
杜韫玉微笑道,“我赞菩萨低眉,文大人偏说金刚怒目。”
文一沾道,“杜大人以相形而论佛,恐非学者所为。”
杜韫玉笑道,“无妨,我并非婆罗门教教徒。”
文一沾微笑道,“《荀子》中即有‘形不胜心,心不胜术’之句,杜大人难道不曾读过《非相》?”
杜韫玉反道,“文大人既读过《非相》,为何又说无须不如多髯?”
文一沾浅笑道,“‘面无须麋’,是乃‘伊尹之形’;‘髯多无肤’,是乃‘闳夭之状’,我既为翰林,自然愿当闳夭而不不敢作伊尹。”
杜韫玉闻言不禁慨道,“文大人说话真是滴水不漏。”
文一沾道,“是啊,正因我素来不会说顽话儿,”他微笑道,“周太师才默许周大公子要杜大人来寻我一同去陆家的罢?”
杜韫玉一怔,随即笑道,“文大人多虑了。”
文一沾端起茶盏,笑着回道,“无论多不多虑,我都是会去的,杜大人何必在这些小事上隐瞒呢?”
杜韫玉笑了一笑,既不发话认可,也不出言反驳,只是朝文一沾缓缓地点了点头,“文翰林愿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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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冰霜绕齿”、“先生饮罢”
水龙吟·题瓢泉
宋·辛弃疾
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
且对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苍颜照影,故应流落,轻裘肥马。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笑挂瓢风树,一鸣渠碎,问何如哑。
2让杜韫玉不高兴的是《寄高令》的最后一句,“早晚扁舟到海涯”,宋代被贬海涯基本等同于政治生命的终结。
寄高令
宋·苏轼
满地春风扫落花,几番曾醉长官衙。
诗成锦绣开胸臆,论极冰霜绕齿牙。
别后与谁同把酒,客中无日不思家。
田园知有儿孙委,早晚扁舟到海涯。
3“甫田”
《诗经》: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4“形不胜心,心不胜术”
观察人的相貌来推测祸福,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古时候有个姑布子卿;当今的时世,魏国有个唐举。他们观察人的容貌、面色就能知道他的吉凶、祸福,世俗之人都称道他们。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观察人的相貌不如考察他的思想,考察他的思想不如鉴别他立身处世的方法。
相貌不如思想重要,思想不如立身处世方法重要。
立身处世方法正确而思想又顺应了它,那么形体相貌即使丑陋而思想和立身处世方法是好的,不会妨碍他成为君子;形体相貌即使好看而思想与立身处世方法丑恶,不能掩盖他成为小人。
君子可以说是吉,小人可以说是凶。
所以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上的特点,并不是吉凶的标志。
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荀子》: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
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故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
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
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
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
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5“面无须麋,是乃伊尹之形;髯多无肤,是乃闳夭之状”
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方面,哪能用来评判人呢?
再说徐偃王的形状,眼睛可以向上看到前额;孔子的形状,脸好像蒙上了一个丑恶难看的驱邪鬼面具;
周公旦的形状,身体好像一棵折断的枯树;皋陶的形状,脸色就像削去了皮的瓜那样呈青绿色;
闳夭的形状,脸上的鬓须多得看不见皮肤;傅说的形状,身体好像竖着的柱子;
伊尹的形状,脸上没有胡须眉毛。
禹瘸了腿,走路一跳一跳的;汤半身偏枯;舜的眼睛里有重瞳。
相面的人是考察他们的志向思想、比较他们的学问呢?还是只区别他们的高矮、分辨他们的美丑来互相欺骗、互相傲视呢?
《荀子》:长短大小,美恶形相,岂论也哉!
且徐偃王之状,目可瞻马。仲尼之状,面如蒙倛。
周公之状,身如断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
闳夭之状,面无见肤。傅说之状,身如植鳍。
伊尹之状,面无须麋。
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
从者将论志意,比类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欺傲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