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其实来得并不晚,用铜漏来计算也不过就迟了一刻,但王杰对于应付安文和安庆暗里藏刀的对话实在提不起精神,因此这一刻的时间对王杰来说显得格外的长。
待安懋真正地走进殿中时,王杰竟觉得心下松了一口气,像是看到一件他一直提心吊胆着的东西终于有了着落一样。
众人再一次起身行礼,王杰又站起身,这回他还低下了头,用余光打量着缓慢上殿的安懋。
安懋已然换下了大礼服,穿上了一件轻便些的常服,但即便如此,王杰也觉得他的步子看起来有些沉重,同平常安懋那种刻意做出来的稳重很不一样。
安懋入座后,似乎也觉出自己的状态与往不同,他端起樽杯,同宋皇后笑道,“朕来晚了。”
宋皇后忙道,“家宴而已,圣上前朝事忙,迟些也是无妨的。”
安懋笑着应了一句,回身免了众人的礼,又叫人坐下,“皇后说得对,家宴嘛,都莫要拘着。”
王杰一坐下便想,安懋定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
安懋笑道,“不过今日朕来晚了,倒不是因为前朝的事。”
王杰心下“啧”了一声,暗道,果然。
离安懋坐得最近的太子很捧场地笑道,“父皇的一切事皆是国事,哪里有‘是不是前朝事’的说法呢?”
安文张了张口,似乎要跟着附和一句,被安庆在桌底下拉了一下衣袖,制止住了。
安懋哈哈一笑,道,“是啊,说是国事也通。”
坐在殿左首位的徐贵妃笑道,“圣上这便是在为难人了,若是国事,后宫诸妃理应是要回避的。”她娇俏地笑道,“到时就留下纪无涓一个,这家宴可就要冷清了。”
周婕妤立时接口道,“贵妃这话实在不通,”她浅笑道,“家宴冷不冷清,得看参宴者是谁、合不合圣上的心意,倘或你我一走,”她妍和地笑道,“这殿内可就余下会热闹的人了,怎么就说是冷清了呢?”
王杰听得头疼,心里只在想怎么还不上菜,面前有吃的总比干坐着看人打嘴仗好。
宋皇后显然和王杰想到了一处,“‘饺儿’还没吃,”她见安懋淡笑着不发话,立时端起了后宫之主的架子,“贵妃怎地就拈起醋来了?”
徐贵妃道,“皇后说笑了,臣妾惯不爱吃酸的,”她浅笑道,“只是有时奴才们制的食物腥气太重,才不得不拿醋驱一驱。”
安文开口道,“那徐娘娘可要小心了,”他微笑道,“刘灼尝有诗赋‘尝醋’云:‘酿者不沾唇,旁观吸者颦’,徐娘娘这一‘吃醋’,怕不是就给奴才们看了笑话去。”
太子斜了安文一眼,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安懋笑道,“无妨,”他淡淡道,“其实依朕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杰看着面前依旧空空如也的餐盘,心想安懋一定很享受这一殿的人为他唇枪舌剑的场面。
安懋继续道,“今日郊祭完毕,朕回宫时,国子监有一经学博士递了一封劄子上来,朕潦草地看了几句,不料越读越有兴味,”他的目光在殿内众人面上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微笑道,“说的竟是要朕效仿昔年宋太祖废祀白起配享武庙之例,尽废文武二庙无德之才,以彰今世仁孝治国之心。”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窸窣扰攘了起来。
王杰还有些懵懂,不知道安懋的话意味着什么,作为现代人,他对古人祭祀的那一套礼仪秩序实在没有太深的感触。
至于文武二庙,于王杰原来的时空而言,前者在工业化时期就彻底废除了,而后者在明朝初期就已经被明太祖全数终结,因此王杰对这个话题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答案。
殿内其他人的反应却都比王杰大得多,连一向谨慎持重的太子都不禁脱口道,“父皇三思。”
安文的反应最是激烈,安懋话音才落,他就“刷”地一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安懋行礼道,“此等荒谬不经之言,父皇万万不可听信。”
徐贵妃和周婕妤的脸色也不好,但她们毕竟是后妃,眼见着宋皇后只皱着眉却不开口,她们便都忧心着沉默不语。
安懋对安文笑道,“哦?文儿何出此言?”
安文直起身,认真道,“我东郡文武二庙所祭者,皆乃古之名将能臣,世之人雄豪杰也,夫成大事者,何能以小节拘之?”他坦荡道,“倘或父皇欲以其德瑕罪之,与吹毛求疵有何异欤?”
太子看了安文一眼,也站起身,道,“二弟说得很是。”
安懋微微侧过头,朝太子笑道,“那煜儿以为,文儿所谓之‘吹毛求疵’可有甚根据么?”
太子恭谨回道,“自然有。”
安懋追问道,“譬如?”
安文抢着回道,“譬如武庙配享诸臣,无一人能不为德疵所累。”
太子张了张口,见宋皇后正有意无意地向自己使着眼色,便笑了一笑,重新坐了下来。
安懋朝安文笑道,“朕却不以为然,”他转头看向徐贵妃,微笑道,“譬如,倘或来日徐国公有幸配享武成王庙,必是‘一德格天’,无所指瑕。”
徐贵妃听了,脸更白了些,她端起樽杯,作势朝安懋敬酒,“臣妾母家实在担不起圣上如此赞誉。”
安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即端起酒樽与徐贵妃对饮了一杯,却并没有将方才说出的话收回去。
王杰暗想,“一德格天”,这个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那边的安文已然是耐不住了,“父皇不可不以为然,文武二庙,乃国之重祀。”他郑重道,“倘或人人都‘一德格天’,哪里还有能臣愿为我东郡建功立业呢?”
安懋道,“那文儿便同朕说说,”他微笑道,“这武庙配享诸臣,如何就不能‘一德格天’了?”
安文端正地应了一声,随口即道,“譬如东周之乐毅、廉颇,皆奔亡而为虏;西汉之韩信、彭越,悉菹醢而受诛。白起则锡剑杜邮,伍员则浮尸江澨。左车亦偾军之将,孙膑实刑余之人。穰苴则偾卒齐庭,吴起则非命楚国……”
安懋笑着接口道,“……周勃称重,有置甲尚方之疑;陈平善谋,蒙受金诸将之谤。亚夫则死于狱吏,邓艾则追于槛车。李广后期而自刭,窦婴树党而丧身。”
“邓禹败于回溪,终身无董戎之寄;马援死于蛮徼,还尸阙遣奠之仪。其余诸葛亮之俦,事偏方之主;王景略之辈,佐闰位之君。关羽则为仇国所禽,张飞则遭帐下所害。”他微微笑道,“朕读过这一篇,这是昔年宋太祖废祀白起时,直史馆秘书郎梁周翰的策论。”
安文道,“父皇既知宋太祖故事,如何还要……”
安懋这时看向了安文身边的安庆,微笑道,“不知庆儿如何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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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记杂画
宋·刘克庄
酿者不沾唇,旁观吸者颦。
翁真堪宰相,妪亦可夫人。
2“宋太祖废祀白起配享武成王庙”
《宋史》:祖建隆三年,诏修武成王庙,与国学相对,命左谏议大夫崔颂董其役,仍令颂检阅唐末以来谋臣、名将勋绩尤著者以闻。
四年四月,帝幸庙,历观图壁,指白起曰:“此人杀已降,不武之甚,何受享于此?”
命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