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宁昂偏了下头,简短而有力答道,“有。”
周胤微道,“既然有,”他伸出莹白的手掌,越过那根横亘着的柳条,一直伸至孟宁昂眼前,“拿出来。”
孟宁昂越发地偏过头,眼神飘到靖室侧面绘满“道教三清”的图墙上,“时机未至。”
周胤微收回手,“依我之见,孟大人折‘杨柳’献圣,”他淡淡道,“理应还有另一层意思罢?”
孟宁昂默然不语。
周胤微继续道,“隋时重后妃而轻外戚,后妃干政而昆弟不预,此为有隋一代之有外戚而无权臣之殊俗也。”他轻笑道,“这‘文献皇后’还在,孟大人怎地就等不及要去扶那‘容华夫人’了?”
孟宁昂听了,心中猛地窜起了一股无名火,他咬了咬牙,把那点儿快要满溢出来的愤懑强耐着压了下去,“我相信洵美,”他硬着声唤了这记“洵美”,“她聪明得很,只要我在外一有动静,她在内廷便知道该怎么做了,周二公子尽管放心便是。”
周胤微道,“我自是知道她聪明。”他淡漠道,“不过这般开罪皇后的事儿,家父怕是不会允准的。”
孟宁昂反驳道,“即使见罪于皇后,也是纪氏自己的事体……”
周胤微打断道,“孟大人,我见过纪氏女。”他冷淡的声音中忽然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嘲弄,“她若要生事,定会闹得阖宫上下鸡犬不宁,怎么也不会是单她一人的事体。”
孟宁昂觉得周胤微对纪洵美的看法有些误解,但他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加辩解,只是道,“圣上又不似隋文帝……”
周胤微接口道,“就是因为不似隋文帝,圣上才让纪氏女同四皇子住在一起,”他淡淡道,“四皇子如今可同徐氏亲厚得很,又由皇后的亲弟教导,这般情形,就是周婕妤有心,也必得对纪氏女敬而远之。孟大人想在圣上的后宫里计较,怕是打错了算盘。”
孟宁昂毫不气馁,“错有错着。”
周胤微略带鄙薄地睨了他一眼,复低下头去,“自然了,”他又轻笑道,“倘或纪氏女得宠……或是有孕,圣上自会……”
孟宁昂“啪”地一声,重重地拍上了面前的桌几,连带着几上的柳条也跟着震了一下。
周胤微当然不怵他,“我只是打个比方。”
孟宁昂道,“那我也打个比方,”他冷声道,“倘或春闱过后,周二公子颗粒无收,徐氏又借‘赎买’之功再兴朝堂,到那时,周太师会不会请周大公子再度……”
周胤微冷笑了一声,接口道,“大不了我去讨好孔氏,”他讥讽道,“孔氏子弟再如何狭隘跋扈,也知道护得内宗女不入宫闱,哪像孟大人这般宽宏大度、匿瑕含垢……”
孟宁昂又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周胤微笑了一笑,把“匿瑕含垢”四个字之后的话全数咽回了喉咙里。
孟宁昂拍完桌子之后,又狠狠地喘了口气,“或者,”他敛了眉,心平气和地低哑了声音道,“待范扬采来定襄后,我去寻范扬采来献这枝柳。”
周胤微摇了下头,道,“家父一向不喜范扬采,”他顿了顿,道,“再者,令尊不是……”
孟宁昂截口道,“家父是家父,我是我。”
周胤微“哦”了一声,转而道,“范扬采油滑,恐怕不是孟大人能轻易左右得了的罢?”
孟宁昂思忖道,“那若是让范扬采左右我呢?”
周胤微一怔,随后道,“难说,”他淡然道,“我听闻范扬采在琅州左右逢源,与罗希吕是一样的人物,范扬采若有甚难处,直接去寻文翰林还容易些,何必要亲自献柳,引人注目呢?”
孟宁昂沉吟道,“那若是文经登也有为难之处呢?”
周胤微道,“文经登处事一向滴水不漏,除非,”他滞了一滞,道,“文经登亦插手上邶州之事。”
孟宁昂张了张口,还要再议,就听周胤微继续道,“只是这不可能。”
孟宁昂心念一转,低声将周胤微的话应了下来,“周二公子容我再想一想罢,”他作势蹙眉道,“不过明日我确是另有他事,不能去贵府作客。”
周胤微低着头,看着孟宁昂的手指在那根柳枝上无意识般地揉捏着,于是道,“不是去登蓬山就好。”
孟宁昂一怔,少顷,他才反应过来周胤微讲了个极冷的笑话,“自然,”他皱了下眉,“立冬是家父的忌日,明日我要去预备祭仪诸事,天气一冷,懒待的人难免便多,我自应早些准备了。”
周胤微蓦地一愣,下意识便道,“我还以为圣上……”
孟宁昂淡淡道,“圣上乃真命天子,”他学着周胤微方才刻薄他的语调道,“宽宏大度、匿瑕含垢是情理中事,何况时过境迁,圣上哪里还会耿耿于怀呢?”
周胤微“哦”了一声,道,“孟大人还是小心些罢。”
孟宁昂拿过桌上的那根柳条,复站起身,道,“不劳周二公子费心了。”
周胤微仍低着头,直到桌上空了也没再抬起头来,他听着孟宁昂的屐履在玄都观特有的木制地板上踩得远了,才对着空荡荡的靖室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喃喃道,“自不量力的蠢货。”
周胤微将鼻息里的那股子不屑在这句低语里尽数发泄完毕,随即他拥着鹤氅,像来时一般仙风道骨地站起身,慢慢朝靖室外踱去。
不想他才推开靖室的侧拉门往外走了几步,还未至玄都观前的法坛,就远远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朝他唤道,“永锡道长!”
周胤微脚步一顿,缓缓地朝声音的方向抬起了头来,他的瞳仁黑极而深,逐渐在眼底倒映出一个同样穿着道袍的略显笨拙身影来,“啊,”他合握起双手,远远地行了一个道礼,朝来人微微笑道,“是延安居士啊。”